那時大約是八、九月間,乾爽的旱季漸漸走遠,年初曾經照徹雨林的驕陽只餘下淡淡日影。而纏綿年底的雨季還在路上,只聽聞它雷聲隆隆的腳步。陸續有了間歇性雨水,樹冠罩著綠雲,特別蔥蘢油綠。果實紛紛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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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闖入一片野芒果林,泛著酒香的芬芳如薄霧飄拂,燻得人直想打噴嚏;翠玉般的果實,垂掛在黛綠葉叢間,風一撩撥,搖盪著夏天的韻律。地上還躺著許多墜落的熟透的芒果,砸爛了,或被松鼠咬破,像果子汽酒掀開瓶蓋,冒出陣陣醇蜜香氣。
我們彎腰忙著撿拾地上比較完好的果子。就是這時,我發現在落葉間隙,有一堆堆小小的圓錐形,小茶杯般倒扣著,狀如泡軟的銀耳,淺栗色並佈滿膠液。它非果實,更顯然不是什麼菌類!我大奇,向旁邊同志問起,回答道:胖大海。
胖大海,噢!外頭吃過的解暑清湯主要的配料,這裡竟然也有!我蹲下身子,拿根小樹枝攪動它,果然讓我憶起燉銀耳入口那種粘稠滑潤的感覺。然後發現當中深埋一枚種子。
幾天後再經過,那一小堆燉銀耳已經乾枯,貼地成了纖維,當中赫然長出兩片綠葉,被一根嫣紅色嫩芽挺著,分外精神。我一下明白了,這胖大海費心張羅,用潮潤,用營養,用絲絲縷縷愛心呵護著的,正是當中那枚種子!
我們的許多往事,經歷,那些被認為有意義的,也會被我們生命分泌的,粘稠而潮潤的膠液守護著,滋養著,在往後的日子,長成一片綠蔭。
有時不免會想,那十餘年的雨林遊擊生涯,給自己帶來些什麼?不說精神方面夠我一輩子去審思反省,就是日常生活作息,又有哪些浸潤我的餘生?
對樹林的鐘愛是由衷的,那些高聳的樹木,繁茂的葉簇,糾纏的藤蔓,奔湍的溪流……雨林裡一木一石,都是我們熟稔的故友。當年故事,幾乎都在綠林裡鋪陳。雨林既嚴峻又寬厚;既粗暴又溫存;它把我們隱蔽得很好,卻也使我們目光無法穿透二三十米……彼此之間相互給予、剝奪、糾結、掙脫。特定時空下的生存狀態,年深月久凝成了我們的骨骸血肉,再無法剝離。這樣我也就明白,戰爭結束後,幾十位經歷抗英戰爭的老同志,背井離鄉數十載,卻沒有幾人選擇迴歸故里,大多留在緊挨著泰南雨林的和平村。儘管各自的考慮不同,而廣漠恢弘,地老天荒的雨林一直在身邊,它就像歷盡滄桑的老人,所有命運的波折磨難,在它面前都猶如一片落葉輕颺。它就是安撫,就是慰藉,就是一個讓人心安的存在。
我歸返島國城市,山林樹木也一直沒有走出我的生活圈子,稍有閒暇,總愛漫步山林,空氣中彌散著的樹脂和綠葉的氣息,滲透我的毛孔,感覺格外鬆弛愜意。偶遇當年煲做消炎清熱的香蕉藤,去除槍支鏽跡的沙藤葉,充當野菜的櫚檬樹,以及作為消炎生肌的獨角蓮——原來竟是赫赫有名的東革阿里!故友重逢,不由得滿懷驚喜。
近日住家高樓樓下,一行十幾棵街樹,每到傍晚,麇集了幾百只歸鳥,在樹梢間盤桓,撲騰,淡墨色剪影般的枝葉無風自動,聒噪聲連綿不絕。家人,鄰居嘖有煩言,而我卻毫不在意,依窗聆聽,如聞大自然的呼喚和歡欣。
雨林遊擊歲月,既是社會性的,又是軍事化的。無論行軍還是駐營,早睡早起已成固定節律。雨林的夜晚是近乎完美的黑甜鄉,強勞動後的一日,夜晚偶有上課或播放錄像帶觀賞電視電影,至多也到晚間10點。漆黑靜謐的森林之夜,敵情依靠警覺的哨兵,其餘都交付給了睡神。早起更加是軍事上的必須,早安哨是在天亮前吹響的。除非病號,同志們都在天色發白前起身,要聽廣播,準備出發,集隊操練……絕對沒有賴床這回事。我從少年起即過集體生活,個人與集體密不可分。曾經心悅誠服地長期把自己當做一枚“螺絲釘”,一朝從剛硬龐大的機器上脫落,集體與個我的諸多纏繞,引發的相關思考,殊難辨析分明。倘放下思維上直面反省,撇開如何安身立命的焦灼與沉重,當年軍事化集體規訓下,養成規律的日常作息:天明即起,從不熬夜,膳食定時,出入有序……都成了實實在在的好習慣,一份給散漫個體的簡單而實惠的贈禮,健康的身心獲得切實的保證,世俗生活的煩瑣滯重中,繚繞了一縷珍稀的輕盈。
無論出門工作,或是消閒健行,我的挎包裡總裝有一滿壺開水,這也是延續當年舊習。既解渴不求人,又遠離碳酸飲料。雖然稍有不便,卻始終貫徹白開水就是最佳飲品。還有一個細節,引起我的思索沉吟,幾乎沒有一回我會將水壺裡的水一飲而盡,無論多想痛快解渴,搖搖水壺,還是勉力壓制住,需留存一兩口剩餘才放心。這大概已成為潛意識。記得當年有一次翻越峻嶺,天色快暗下來,我們還在上陡坡,而且看似無法在大山脊找到水源過夜。大家的水壺卻都幹了。這時前頭尖兵組傳來喧譁,吸引大家簇擁上前。原來發現手臂般粗大的沙藤,正一節節被砍斷,同志們各自高舉一段,張口承接從截口處滴下的汁液……畫面歷久彌新。近兩年遭遇疫情,過了“耳順之年”的老友們,彼此除了問候安康,也會關心生活境況,大家都是那句話:還有點老本,可以簡單度日。長年的匱乏養成了危機意識,總存有一兩口水,以備未可逆料的不時之需!
迴翔瞻顧,最能強烈感受時光飛逝,“朝如青絲暮成雪”,絕不是浪漫詩人的誇飾之詞。撞上世紀疫情,對這困厄的人間又添多一番見識。暮色蒼茫,彳亍而行,從挎包裡掏出來,搖搖生命的水壺,時間的涓滴已所存無幾。如何在這個世界好好生活,成為最大的關注。無需再問歸路了,只管前行,走自己的路。重要的是路上的風景,以及調適好看風景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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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兰东河(Sungai Plentong)流经我家住宅区东侧,出“加嘎”后门,开车3分钟到附近的廉价组屋区,就可以从土地爷与观音像旁的小路走下去。路是那种人踩出来的,最后一段如断崖,必须抚著一棵横卧的枯木才得以安全降陆。平日里有不少人下去捕鱼,有人用钓钩,有人撒网,我问满载而归的钓客,好吃吗?他不置可否,只说可以煮亚桑。
还没下去探秘之前,一个正在洗校车的老人家看我拿著相机,好奇问我是不是去看瀑布?我也好奇反问,哪来的瀑布?他就给我指了那条路。他还说涉水沿著河可以走到柔佛再也花园(Johor Jaya)Jalan Teratai的蚬壳,那家我常去打油的油站。我心里琢磨,按地图这条河认真走下去可以到柔佛海峡的出海口,我想我不会要这么做,匆匆道谢便去探险了。
若是十几二十年前,我一定不敢这么做。新山可是罪恶城市,柔佛再也花园更是治安黑区,老爸可是在家门口被人砍了一刀抢走手机的……也许是因为曾经的黑历史,我们才不敢走出安全区吧?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到新加坡上大学看见年轻男女竟然在深夜里跑步会那么惊讶,原来享受户外的美好并不是天赋人权,而是因地制宜。好在这几年新山治安好转了,或说犯案大都往线上发展了,我才有了走出家门的余裕?当真不敢乱想。
走下去,河道状况不算好,放眼轻易可以看见上游冲下来的拉圾,也可能是钓客留下的痕迹。瀑布原来是住宅区大垄沟终点泻返自然河道的断层处,从组屋区另一个土地爷像的入口走下去,可以近看瀑布冲出的“深潭”。在那里近观其实感觉不怎么样,换个角度,走入河道深处回头望,在绿荫与水色的相框里构图,竟然就有了瀑布的美感,就只是水花偏黄了一些。我是农历小年夜初访,后来连续几天又到河道观察,许是新年附近居民用水量大,瀑布越感混浊,散布的垃圾也多了。若是能稍稍治理河道,此地足以成为人间天堂,修个栈道,我们就不必去九寨沟了,干,发什么白日梦?城市人的思维。见有破衣挂在树上,被我拉来踏青的堂哥估计那是水位高涨时卡在树上的残骸,雨季可不能开玩笑。如果要造公园,还得监控水位呢,拜托洽询专家!我这个空想家。
异味渐浓,还好白鹭不怕脏——小时候对它们的印象总是大便池旁的白鸟,常出没在往百万镇大路旁特别显眼的田字状水塘,当真出淤泥而不染——三五只白鹭在河道中觅食,黑嘴的是小白鹭,黄嘴体型较大的是中白鹭或大白鹭,若根据物种分布图,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点。我还不大会分辨,只知道成熟繁殖期的大白鹭眼眶有一抹景泰蓝。白鹭鸶总是干干净净地现身,为这杂乱的热带场景带来稍嫌刺眼的圣洁之光,点染甘榜风情。感觉它们特别警惕,我还没来得及站好脚步欣赏,它们就起飞远避,其中一只还发出沉沉铜鼓的警告声,像一个拘谨的哨兵。
记忆中白鹭鸶老爱飞到黄牛身旁,如今碧兰东高压电线附近马来甘榜还能见到牛与鹭的组合,难怪马来谚语要说:“Setinggi-tinggi terbang bangau,hinggap di belakang kerbau juga”,直译就是:“不管白鹭飞得再高,还是要回到水牛背上”,总之是要回家啦,就像我这样。
忽而想起余秀华有一首诗的结尾,感情正好相反:“那些在草地上蹦来蹦去的麻雀儿/给了我对事物怀疑的快乐/翅膀来自哪里//它们说:飞得高有什么用呢/饿的时候/就会落下来”。
飞下来跟落下来是不一样的,突然间鸟儿好悲伤。但我又想,还有燕子啊,蜂虎啊,佛法僧,它们在空中捕虫子吃,千姿百态真好看,动静都由它们自己作主,并没有落下来的问题啦。余秀华也说爱一个人要送对方一本关于庄稼的书,那我要送我爱的人一本关于鸟儿的书,我们一起参详事物的多方面貌——开始观鸟后,仿佛我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再耻于言爱了”(谢谢崔舜华的诗句)。
除了白鹭,还有苍鹭和紫鹭作伴,更有白身黑羽分不出是白鹮鹳抑或彩鹳的大鸟飞过。白鹮鹳很稀有,不大可能,加上与外来物种彩鹳杂交生出混血后代,物种存续出现危机。在文学创作里,在后殖民文化理论中,混血往往能够带来救赎,但在物种保育的维度里,混血似乎不被鼓励。生物学与文学,似乎总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之中。我还太嫩,没能参悟出什么答案。只想,如果河道干净些,这里一定会更热闹,脑子里闪现好莱坞式开场画面,穿过树林,一只大鸟飞过,眼前豁然开朗,鸟兽遍野,阳光可爱。
“呆子!”远处传来长尾猕猴打斗的声响。除了这些猕猴常客,还有一群眼镜叶猴出没,它们像是戏曲里白脸的丑角,愁眉不展,所以正式名称才会叫做郁乌叶猴吧?
摄影:牛油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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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声外,这里还可以听见缝叶莺与黄腹鹪莺饶舌般的清亮哨音、噪鹃力竭声嘶、鸦鹃低吟、乌鸦嘎嘎,还有八哥与翠鸟的聒噪,以及让你错以为是什么鸟的松鼠叫声,大家都躲起来歌唱,就像冲凉房里的我,明知道别人听得到,却假装自己藏得好好的,补脑一番似乎就成了掩耳盗铃抑或不甘寂寞的再现。
摄影镜头里,比起白鹭鸶的优雅,苍鹭与紫鹭更沧桑些,它们长长的脖子缩起来伫立在一个地点久久不动,像是藏著许多故事的样子。
马奎斯在他的遗作《八月见》中安排女主角安娜·玛格达莲娜每年像候鸟一样到小岛扫墓,湖畔酒店附近一定会有大蓝鹭出没,只可惜小说后半段再没有大蓝鹭的镜头,但其实马奎斯其他小说里总有鸟,《百年孤寂》开篇老邦迪亚建村的时候就制作了捕鸟机关和鸟笼,一下子用关起拟黄鹂、金丝雀、蓝鸲和知更鸟的笼子装饰了村庄,那些吉普赛人便也循著鸟鸣来到马康多。当鸣钟代替报时的鸟儿,乌尔苏拉在家中布置鸟舍救济其他迷途的飞鸟,一如她悉心维护的家庭,总有许多不速之客落脚。许多年后,乌尔苏拉一百二十几岁高龄去世,葬礼当天天气极热,连飞鸟都霰弹般撞墙身亡,迷信的马康多人还以为是“流浪的犹太人”带来的厄运,但其实那是马康多没落的先兆。
哥伦比亚有超过两千种鸟,世界之最,其中80种是其境内独有物种。成长于赏鸟天堂,千姿百态的鸟儿自然要在马奎斯的魔幻写实世界中傲娇。只是在《爱在瘟疫蔓延时》里,我产生了疑惑——当阿里萨第一次进入船长家,并在往后的日子与船长夫人偷情之前,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只在阳台上纯白无瑕的“马来西亚白鹦鹉”,叙事者形容那是阿里萨见过最美丽的动物。白鹦鹉到底何方神圣,我手中2023年马来西亚鸟类全图鉴和手机app都没有类似的纪录——马来西亚的八百多种鸟种里头甚至没有凤头鹦鹉科生物——最接近的物种是印尼的两种凤头鹦鹉,其中戈氏凤头鹦鹉因为宠物买卖在新加坡脱逃,于岛上找到栖身之所开枝散叶,我常在红山附近的亚历山大树林窥探到它们洁白的身影,听见它们嘹亮、骄傲的鸣唱——无论如何,多年后因为开始观鸟而发现白鹦鹉并不来自马来西亚,这一点,并不影响《爱在瘟疫蔓延时》于我心中崇高的地位。(4月29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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