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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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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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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pm 09/12/2021

父亲

蔡诗萍

落叶

父亲

蔡诗萍

落叶

落叶/蔡诗萍 (摘录自《我父亲。那么老派,这么多爱》)

作者:蔡诗萍

这一生,最安定的岁月,是在台湾,占了他至今近五分之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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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想到。

他很小就离开家。跟着他父亲,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去城里讨生活。爷爷另娶,所以他跟二妈度过一段光阴,并不快乐。虽然没有所谓的后母虐待,但关系也不好。因为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父亲念完初中就工作了。抗战中,蝼蚁悬浮,谈不上什么生涯规划,保命求生而已。

他一直很想念母亲,我也从未谋面的奶奶。

听起来,我父亲的童年、青少年,是很孤独的。时代动荡,家境不好,亲情奢望,他却一直在飘荡。

他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男子,渴望一个普通的幸福生活,然而,却是奢侈的梦,在那个肃杀飘零的年代。

抗战,逃啊——

国共内战,逃啊——

最后竟逃成一个国民党政府下的大兵,逃到了台湾。

那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台湾在哪里。在大陆内地成长的生命,横渡长江,就是不得了的波澜了,何况是要渡过一片汪洋!难怪他怕。难怪他的几个袍泽,都很害怕。但命运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自有祂下棋、布局的安排。

我父亲上了船,吐了整夜。摇摇晃晃,看到了岛屿。

他从北部,基隆登岸的,所以没有一片摇曳的椰子树,但阳光是炙热的。码头搬运的工人,用异样眼光看他。疲惫、身形劳顿的他,也用异样眼光望着这岛屿的第一印象。

人生总有难以言喻的际遇。多年后,我认识一位南部眷村长大的女子,陪她回老家探望。她父亲听说我是北部的眷村小孩,一整个晚上都在跟我聊他的军旅生涯。他是从南部上岸的,在高雄港。上岸后,部队整编,他从此在南部落脚。

热啊! 热啊——他一直摇头。

他女儿在旁边插一句:“我爸东北人。”

噢,我点点头,附和着。

难怪,从温带,跑到亚热带,难怪。

但她母亲是南部姑娘。她爸爸在杂货店,相中了老板的小女儿,死缠烂打追来的。她们家一连生了5个女儿,最终放弃了生儿子。还好,反正反攻大陆也放弃了。

当然,那段恋情无疾而终。我偶尔会想起,她那在南部上岸的父亲。,不一定归根。但,花果飘零,终须一块土壤,让它落下,而后再试着落地,试着生根。

多有意思啊! 在南部登岸的,娶了南部闽南姑娘。在北部上岸的,娶了北部客家女。人生无法掌握的命运,跟着命运走,却走出了新生路。

在北部落脚的我父亲,始终在家里安置一座祖先牌位,一方供桌,原来也是有故事的。

我大弟弟还很小,但已经会走路,会讲话,会跟我抢东西吃,会吵架了。有阵子,他突然夜夜狂哭,惊叫,做噩梦。常常是在夜半。我们兄弟俩睡在一起,刚开始,老爸以为我欺负他,常威胁要揍我。但,日子一久,察觉不对,怎么好好一个小孩,夜夜噩梦。问他梦到什么,他就手指着墙壁,说那里有东西! 害我都毛骨悚然,晚上睡觉不敢熄灯。但灯亮着,弟弟照样噩梦。更玄的是,那阵子家里也常常会发现毛巾掉在地上,肥皂盒怎么被移了位?!

母亲说,去找师父来看看吧!父亲铁齿不肯。但好几个月,状况都没改善。全家人睡不好,总不是什么好事吧!

最后,请来一位师父。类似我后来在电影里,看过的茅山道士所用的法器,只是没有穿道袍而已。

他在我们家,这里喃喃自语,那边指手画脚。还跟我母亲、父亲问了问,蹲下来对着我弟弟问了问,在弟弟额头上,用手指上下左右比划比划,最后开了几张符。我记得有一两张,他烧进碗里,碗里有水,他喝几口,朝屋内几处角落,噗噗噗,吐了几次。逆光的关系吧,水气弥漫出一股氤氲,在屋内久久不散。剩下的符,贴在前后门。其中一张,就贴在弟弟看到奇怪东西的那面墙上,害我那几晚,瞪着墙上的符,总以为会抓到什么!

过没几天,家里就多出一座祖先牌位,一方供桌。父亲好像在牌位前,哭了好几晚。

我跟弟弟都不敢吵他。后来,母亲才说,师父讲,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应该是你的爷爷奶奶过世了,没人祭祀他们,所以来通知你爸爸。

说也奇怪,那几天以后,弟弟开始可以整晚安睡,家里的东西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自动移位了。而我们家,也就有了一座长年供奉在那的祖先牌位,一方供桌。

过年过节,要上香。我父亲生日,也要上香。

后来,两岸关系松解,我父亲唯一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寄信来,我们才知道,爷爷奶奶早在我父亲离开大陆后没几年,陆续离世了。

我父亲已经很习惯了,他只在乎家人满足的微笑。

我有时想到父亲年轻至今的神情,往往会突然惊讶,他,我们的父亲,一直都是那样的神情吗?

怎样的神情呢?很安静的神情。不太多话的神情。沉默时仿佛天地间皆黯然的神情。不太发脾气,可是一发作却惊天动地的神情。听别人称赞孩子会一副傻笑不知所措的神情。很想对你说些什么却最终问你吃饱了吗钱够用吗的神情。

我们的父亲,一直都是那样吗?

我高中时,父亲偶尔会问我,将来想念什么科系?我回他,念法律,或政治吧!他很忧心。还是不要碰什么政治吧!他似乎斟酌很久的说。考个高考,当个公务员,安安定定。

我没怎么搭理他。我渐渐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

他见我不搭理,也没再说什么。在我房内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最后说你饿不饿要吃碗面吗?我摇摇头,低头看书。他默默地走出去。

他已经很难再指导我什么了。

我考上附近几个县市里最好的高中,他知道我已经有外面的世界了。我只是下课回家,晚餐吃完,埋头做功课,周末留在学校练合唱团,还会在一些报刊上投稿的高中生了。

父亲会在我投稿的刊物上,用红笔圈点我的文章。但他不会跟我讲什么。他知道,他的大儿子个头已经比他高,也愈来愈有自己的外面的世界了。

我从来没有想依照他的意思,去当什么公务员。不完全是个性使然,也应该是,我的成长年代,台湾提供了个人更多的选择可能,包括政治的环境。

父亲对我,应该是充满复杂的心情。我很多地方像他。外表上像,个性上像。可是父子关系里,最矛盾的,莫过于“像”这件事,刚好是青春期阶段,父子最冲突的关键,说不定“不像”反而是好事。很讽刺吧!

我在青春期阶段,内心常常最想反抗的,是父亲的保守,小心翼翼,以及喜怒压抑的沉默。我在青春源泉不断涌出的那时,最向往的,是自由,是呐喊,是向一切权威大声说不,说受够了!

我在合唱团唱高音部。每次飙高音,飙到破嗓,有种泫然欲泪的爽!平日打篮球,打手球,游泳,跑步,总要拚到累瘫才罢手。有空便去图书馆,找书看。愈自由主义,愈个性解放,愈是陶醉。

从国三到高中,我瞬间长高了快20公分。颀长清瘦的身影,饥渴的想填满一切。

父亲那时看我,应该既感到骄傲,又感觉失落吧!

愈来愈看不出父亲的情绪

他有一个可以向邻居,向袍泽,骄傲说不完的儿子。却同时间,逐渐感觉到,这儿子离他愈来愈远。他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儿子顽强的眼色,令他举起的那只手掌,停在空中,久久不知所以!

我是在很多年后,发现父亲老了以后,才发现我的青春期竟然带给父亲很大的冲击。

他有一个像他,却又不断想跑远的儿子。但我的父亲,真的一直是我以为的那样,安安静静的,希望一切安安定定吗?

父亲几乎没什么属于自己的娱乐。他不打麻将。年轻时看电影,是跟母亲一块的。我小时候,父亲与母亲多半是在家听收音机,后来有了电唱机,他们在家听唱片,我坐在一旁写功课,于是记下了一些老歌,一些老歌星,白光、谢雷、张琪、姚苏容、陶大伟。偶尔家人出游,也是父亲任职机构的团体旅游。一家人,从4个,到5个,再到6个,留下的全家照,仿佛见证了我们一家的变化轨迹。

而父亲,几乎是没有什么他个人的娱乐的。除了抽烟,数十年不变。

但我父亲年轻时,是很爱漂亮的。他没理由不爱去买些好看的衣服。父亲的袍泽说,他年轻时爱看电影,爱打撞球。他没理由不爱跟一些老朋友,继续去聚聚,去吃吃喝喝的。

母亲说,你爸很俭省,一双鞋一件衫,总要穿到破才肯换。尽管我们后来常拿钱给他,带他去逛逛,让他买几件衣服。但他依旧很潇洒地说,算了,老都老了,干嘛花钱买那么多衣服呢!

但他把孩子给的零花钱都存了下来,孙儿们回来时,他最开心的,是把钱装在红包里,一包给孙女,一包给孙子,一包给外孙女。每个小孩拿了红包,喜孜孜。送出红包的爷爷外公,亦喜孜孜,写在老脸上。

父亲不会没有自己的人生喜好,人生向往的。他应该是在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量入为出、精打细算中,消磨了年轻的嗜好,打薄了脾气的棱角,而捶打出我愈来愈看不出他喜怒起伏的情绪指数。

那是怎样的一种付出啊?

日以继夜的,夜以继日的,忍耐,克制,为了孩子,为了家。

那是怎样的一种习以为常呢?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忘了曾经有过的梦。

那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回想呢?

我望着打盹的父亲。他在人生该有自己的考量时,忙于战乱,忙于逃难,忙于生计,忙于为了这个家可能的未来,因而处处、时时,压缩了自己。

父亲节家族聚餐,我包了一个大红包,塞在他手里,要他留着自己用,不要再包给孙儿们了。但我出去付完账,回来一看,3个孙儿们,个头都高出他了,半低着身子,从他手上一人分了一个红包。

父亲笑着发红包,完全忘了我怎么跟他说的。

我父亲已经很习惯,在他的世界里看到家人满足的微笑。我们一旦笑了,他也跟着微微的笑了。

但他自己的笑呢?都被大半人生的压抑,给压在最深最沉的意识里了。

这是我最心疼他的部分。

台湾著名作家
《我父亲。那么老派,这么多爱》脸书线上分享会
12月12日(星期日) 3PM-4PM
脸书:popular malay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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