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在夜裡,依然是兩床被褥。我腦子裡想起年輕時我們初次見面,約莫就這陣勢。你算得出來那是23年前的事,我對年份數字毫無概念,只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如果這已經是23年過去,我說這好像也沒太大的變化啊。我本想著23年聽著漫長,足於滄海桑田了;除了外貌改變以外,這時間應該還可以讓我們各自於生活中打滾,一而再地變成了不一樣的人。但沒有,我們終究被某種什麼東西約束在一條軌道上,縱使有時候自以為是地稍稍出軌過了(併為此沾沾自喜),卻從來沒有怎樣偏離過原來的路向。也因為這樣,我們才會在23年後,仍然在一個放滿了書的小房間裡抱著兩床被褥;即便只是床舖,你也還像以前那樣,多少帶點戰戰兢兢地,把好的那一床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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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變化嘛,我還是兩人中那個不冷不熱的老大,你還是那個拿不準我是冷是熱,道別時連一個擁抱也不太敢豁出去的女孩。
當然,儘管還是在閒扯,我們談話的內容終究和23年前不同了。少了些憧憬吧,談到文學時自無當年的期待和嚮往,不會再為它在逼仄的斗室中凝目遠眺,眼裡閃光。並非我們不愛文學和寫作了,而是它已經融入我們生活的血脈裡,那些關於文學的夢也已經在現實的激流中沉澱下來,我們便不再追尋,也不去抵抗,由得自己終究成為了“本來就該這樣”的一個人。
但這一回相聚,我注意到自己說了許多“年輕人”的事。這可不是23年前我們可以說的話題呀。現在歲月給了我足夠的資本,讓我可以大言不慚,說這些年輕人啊多麼沒禮貌,又說那些年輕人啊胸懷多麼寬廣,格局多麼宏大;我還說起幾年前有個小女生走到我跟前說“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讓你像對待平輩那樣和我說話。”那以後,女生一年一年長大,每逢新年和我的生日她都在午夜12時正在臉書發私信給我賀歲。話不多,也不纏我指點這個那個,卻就這樣,像掛鐘裡的報時鳥,準時準點蹦出來提醒我她的存在,或許那也是在提醒她自己,讓她記得數年前在我面前說過的“豪言壯語”。
這樣的年輕人,非常低調地維持她的高調,我真的願意相信她當日不是在說大話,而且衷心祝福她有所作為,將來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或許她若看看我們就會明白了:就算她將來得了諾貝爾獎,或是當了馬來西亞第一個女首相(華裔!)只要來到我面前,她就永遠只是個(非常厲害的)小妹妹。你在我心中也是這樣的,23年來去了好些我沒去過的地方,結交了許多我不認識的人,做了不少我做不了的事,甚至也曾在我陷入生活的淤泥中時幫助過我,然而只要來到我面前,你總不免放下身段,看我時像在看著一個大姐姐。我甚至偶爾會覺得你好想被我摸摸頭,希望聽到我好好的、認認真真的稱讚你一下。
但我也許是故意的,從來就沒好好的、一五一十地稱讚過你。也許我覺得這樣可以把你固定在一種殷切渴求認可的狀態中,讓你一直長不大,永遠當個小妹妹,或許也就能保證我們的情誼不變,而對我,這要比什麼東西都更可貴。
寫到這兒,我便想起了我中學時的華文老師。那個好幾年裡在課堂上連名帶姓地喊我,問我為什麼這個禮拜沒交作文的白髮長者,畢業數年後我給他寫信,向他炫耀我在文學創作上的小成果,收到回信時見信封上他蒼勁的筆跡,依然連名帶姓,後頭卻多了“女士”這個稱呼,它帶來陌生感,叫人措手不及,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彷彿在與時間的追逐中越了位,成了一個被遺漏的人,便幾乎要悲從中來。
在這位老師面前,不管我年紀多大,也不管我有沒有成就,都一心一意只想當他的學生。
我還得說呀,關於那個報時鳥般的女孩,我依然相信她有一天會成為一個人物。但是我不確定在她成為人物以後,還會不會每年準點來賀歲。也許不知哪一天她會覺得此舉幼稚,從此不幹這傻事。而我,面對你們,我其實都在警惕,不讓自己在世俗迷失,沉沒,腐朽;不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再值得敬愛的人──不然以後啊,你就不把好的那一床被褥讓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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