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眼下即是方格日子,那個不能打開的窗子裡,我們都住過,也將再次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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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餐店走進了一家子外國人,口音聽起來像來自英國,嗓門挺大,吃飯的時候口沫橫飛。每當他們安靜下來時,我和廷的存在就變得無限立體起來。我們半垂著頭對視,“英國人咧”,廷揚起嘴角,“有沒有很想念?”
那麼你呢,廷問,最想去哪裡?
泰國學運重燃之故,又再讀起韓麗珠的《黑日》。每晚臨睡前翻閱傷城烙印而成的一篇篇日記,雖已是往日之事,卻捨不得擱下書本,彷彿也同時住進了作家的身體,跟著她的靈魂走進煙霧四起的戰場,多想走到書頁的最後,會是一個和平的、善意的結局。
終於在第三季《進擊的巨人》結局,調查兵團的艾倫、阿明和三笠抵達了心心念唸的大海。漣漪浮泛輕柔的光,連太陽都帶著善意。然而在海的彼端,是另一場硝火的伏筆。島的彼端,城的彼端,國的彼端,世界的彼端又有什麼呢?任誰都知道不起步就不會抵達,但如果此刻我們對自由心急如焚,我們是不是也做好了失去什麼的準備?
我還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我們好像必須出發。
“我們要成為一個時代。”
——2020年12月10日(星期四),豔陽天,體溫攝氏36,確診人數2234
居家工作多時,卻在確診病例首次突破2000大關的這一天,必須回到公司進行夜間的聖誕短片拍攝。夜漸漸暗下,窗外的吉隆坡塔漸漸明亮。座位臨窗,好幾年熬下來的夜晚,除了窗內的人,也一直都有孤身巨塔遠遠的陪伴。它閃爍的彩光會換季,國慶是紅藍黃白,聖誕前夕紅綠相映,然而此刻,寂靜的城,已沒有多少欣賞的人。
王亦趨光。
一切宛如畢戇詩集《路邊野餐》裡的第13首,預言那樣的行進:“去年12月底/ 你仗著月亮來貴陽/ 像失眠的梅花鹿/ 我拆掉窗臺,不種梅花/ 現在城市失重,暗處起風……”
王后來遷至吉隆坡,留在城市最中心,同我一起各自仰望孤塔。無數個以聲音與影像構築的日子終於要以實相相對,期待之中不免變異一層灰色顧慮。
王第一次跳上車子的那天,我把藏在車後座從法國酒莊遠渡而至的勃根地紅酒送給他,約定將來有一天推杯。當他從宜家買回來的傢俱越多,我以為,他離開我城的決心便越少。而我忘了,王終歸是旅人,一心瀏覽世界,想做很多事情,像水必然流經每地。這間暫居的高級公寓裡有一整面落地窗,窗前有一張狀似鳥窩的吊椅。是他暫棲的隱喻。無數個忙於辦公的日子,望向窗外,偶爾錯意,這城市竟已懷著我的軟肋。
會不會,一切都只是夢呢?像《駭人怪物》里美國醫生對著韓國助理醫生說的那樣,當舉世肅起警戒,封鎖的封鎖,囚禁的囚禁,紛紛研製救命的“黃色藥劑”,他卻戲謔:“其實沒有病毒。”沒有病毒,霸權還在鐵箱裡偽裝救治工作;衝出鐵箱,官袍煽著烤肉的炭火,白袍搖晃著紅酒杯,日頭底下熱烈舉行一場沒有病毒的派對;沒有病毒,卻有從鐵箱衝出來的怪物。在矇騙的塵世裡,唯有他有一雙眼睛雪亮,他要去救人。
然而現實是,病毒並非一場假寐。暴漲的確診病例似再也抵擋不住的洪水,前線人員用身體去抵住的那扇門,終究,還是衝擊了最靠近生死海岸線的患者。
失守的免疫,於情於疾,都將釀成一場禍。
終究沒有在王那一面望盡城市天際線的落地玻璃窗前啜飲哪怕一杯不足以微醺的勃根地。我卻是那一面窗裡微乎其微的風景,彷彿一個黑點,常被誤以為窗面的汙垢。那個黑點的我偶爾會在早晨坐著輕快鐵到漢都亞站,拎著汗溼的自己轉搭單軌列車,幼蟲一樣鑽進城市的心臟。月臺候車時張望,眼睛會穿過塵土飛揚的城中城工地,鳥叼著我的視線直到王的公寓前,沿著規整窗戶一節節往上數算——第21格,這樣的早晨,王醒了嗎?
韓朝以及中印分裂也分裂了我,和王。坍塌的樓是此前所有曖昧,傷兵是我。王一身光潔退場,彷彿那面總是映著城市內心的窗,白天夜晚,獨他看透。而我從來只是夐遠窺探,是這座城市的僅僅一枚塵埃而已。
廷後來教了我種子法則,說但凡渴想都必須種下才能收穫。於是我在心裡種了一畝遼闊的草原,奢望可以豢養王那樣的野馬。卻沒想到,這裡只是他歇腳的驛站,吃了草飲了水,便奔馳遠方。我們坐在後來又再易名甘榜格靈芝的孟沙南城,某個滿是綠色植物的咖啡店裡,夜深,店內遂亮起一盞盞黃色的燈,施捨叢林一點光亮出路。“但它們終究不一定迴向自己,”那瓶始終沒開的紅酒,興許會因為時間的陳釀而越發醇香,卻再也與我無關。
起起伏伏的病例又將我接回了公路。隧道前的白色塑料袋不知乘風離去抑或乾癟了羽翼,已然杳無蹤跡。每每渴望隧道的盡頭有光,卻又只想待在暗道之中,當一隻安靜沉睡的獸。而我仍在路上,不知前方。馬哈迪政府失勢下臺,疫情忙不迭趕上,新任首相恐怕沒有想過這種下場。城市日日病變著一顆顆惶惶人心,能夠撿回半新不舊的自己——焉知非福,也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臉書謠傳首相即將宣佈進入緊急狀態,接著便是大大小小的專頁翻湧,一張張市場搶購潮照,說雞蛋沒了,長長的櫃檯人龍恐怕又要疊出新的感染群。下一則是黯澹的高速公路上綴滿紅色光點,是惶恐返鄉的心是精疲力竭的眼,望不見盡頭,有人在底下留言——假新聞,那是3月的照片。
似近又遠的3月。以為捱過去的,可是接下來呢?
我問友廷,疫情結束以後,最想去哪個國家旅行?
廷沒有思考便說,只想去海邊,東海岸的熱浪島吧。
廷去年剛從歐洲流浪半年回來。如果他的流浪發生在今年,我可以預見他的手足無措。細想,便又覺得這傢伙怎可能讓自己陷入無助之境?但這回恐怕不是一隻容易對付的獸。我想象廷困於英國,流浪的盤川見底,卻又無法再打黑工,也無法動身前往下一站,荒寒在他借住的倫敦窄小公寓裡,窗前不知何時才會掉下一把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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