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深信,我们家位于马六甲的老宅,所踩着的这一片沙土,有着辉煌的过去,并非一般泛泛之地。
有着这样的信念,是因为著名的古城门,就在距离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圣保罗山,背山面海。那是一块历史凝铸的碑铭,见证带着枪炮而来的葡萄牙人,占据了过去的古商港,随着海峡的潮起潮落,从绚烂归于平静。
ADVERTISEMENT
历史的痕迹,在此无所不在。老家的后院,一拨拨的黑色沙土之下,散落许多碎瓷,一块块厚实上釉的青花,淡淡地泛黄。这是静的。
至于活的,就是同村共户的葡萄牙后裔,世世代代捕鱼,我们称作Serani。老爸在这个村子出生、长大,说得一口漂亮的葡萄牙话。每当他提高嗓门和老村民们用葡萄牙语讲话,一旁的人只有退席。
同样是远道而来的人种,同样的在此札根。
Serani人的发色、肤色,与马来人没有太大差别,同样的性格安乐好逸,不同的是作风洋化,好酒、好音乐。老爸的杂货铺卖啤酒,而且可以赊账,这些酒,大部分都卖给Serani人。
“看他们喝酒,就像喝水一样。”老爸有一次这样评论他们。村头村尾,大家都熟络,但平日没有私交,每年登门一次──华人新年,携男带女而来,老爸早备好啤酒款待,一堂的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老爸一生滴酒不沾,登门的客人则是喝了一瓶又一瓶。
黑色的双脚,澄黄的老茧
这些人之中,与老爸相熟却从未上门蹭酒的是Mundut。
在我遇过的人之中,没有再比他更粗犷的。他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头,Mundut是他的浑名。老爸有解决不了的粗活儿,盖房子、建厕所,就雇他帮忙。
Mundut的身上丝毫没有祖先的西洋味儿,他像野地里的杂草,头戴一顶破草帽,嘴里刁根卷烟,全身黝黑如焦炭,奉行的人生原则是“人一生下来便该劳动吃苦”。对于那些沉浸在黄汤酒肆、空谈度日的同乡们,他是不屑一顾的,这也使他成为异数。
Mundut明白人家嫌他穷、嫌他脏,讲的话不中听,为此居无定所,常常一年半载地消失,过后又如同倦鸟归巢,回到这个出生地,或捕鱼,或当建筑工,谁出钱雇他,他就替谁干活儿。
他也不必自报行踪,只需顶着大草帽,打着光脚丫,迈着大步在村子前前后后走一遍,大伙见了口耳相传:“Mundut回来了。”像是在说某个传奇人物。
年少的我很好奇,他怎么从来不穿鞋子?他笑说:“我干嘛要穿鞋子?”接着抬起脚,给我看看脚板上的老茧,那简直是一层硬壳。他豪气地说:“这脚要是踩到钉子,钉子都得打弯。”
我们家盖房子,请他来帮工,他用一流木匠的敏锐眼光,用他浓重的嗓音对着老爸咆哮:“你这样盖房子不行,一下雨里里外外都打湿了。”老爸听了他的建议,这间房子建好后,我们一住就是40年。
我妈的性格多思多虑,逢人就嫌,独独特别礼遇Mundut。他来上工,老妈嘱人买好冰咖啡,挂在窗把子上等他。老妈看重的,是他待人的直率认真,这一切都隐藏在他粗糙鄙陋的外表下。
房子竣工,Mundut冷眼旁观我们家个把月,找机会训了我一顿:“小伙子,我很疼你妈。别成天和你妈呕气,要知道她在生病,凡事要顺着她。”讲完,老家伙扬长而去。
Mundut再一次消失,一个、两个年头过去了,老爸在杂货铺逢人便问,但他犹如人间蒸发。再有他的消息,是他在某个夜里喝得酩酊大醉,行走在古城门附近,被车撞死了。
报章的地方版刊了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画一个箭头,标出车祸的惨况:死者法兰西斯.费南迪斯的右腿从身躯脱离,掉在此处。我们第一次得知他的全名,也知道了他的最终归宿。
仿佛,又看到他脚板上澄黄的老茧。圣保罗山上,圣芳济的塑像断了右手;圣保罗山下,我们村的Mundut断了右腿。
我想,为着他走过的这些路,该有人抬起他的残肢,走一段路,静默地送他一程。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