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1月到次年3月,東北季候風旅經南中國海,攜帶一身水汽,形成半島東海沿岸綿延不斷的雨水。若往上探究,季風啟始於西伯利亞冬天的高壓氣流,南移蔓延至此。難怪季風骨子裡冷颼颼的,陰陽怪氣。當然,這時的東海岸會進入封港期,也是旅遊淡季。生人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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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底的海不能靠近。小時候母親總一臉嚴肅叮嚀,然後繼續追加:“聽過瘋狗浪嗎?落水的魂會乘著浪頭來尋替死鬼,趁人毫不防備時把人勾下海。”這陰森可怕的說法把我嚇壞了。冤有頭債有主,不甘和怨恨為什麼要波及無辜?不敢多問,我靜靜轉頭,難過地回拒了和同學們在假期裡到海邊度假的邀約(母親的伎倆?)。然而,我依舊想靠近海。長大後有了自主選擇,反而更常於歲末離家,獨自臨海,看巨高的長浪不斷掀起又滅落,看岸上插起的警示紅旗在風裡瘋狂撲打虛空,看厚重雲影,深邃的海色……若逢漲潮,整個海域更是海霧瀰漫,一片茫茫。看見與看不見的,是危機或轉機?一切並無確切答案。
多年來,已漸漸習慣在陰霾的海邊迎風而立,四十不惑於有序理智的世界,不懼怕惡意冷漠的眼光,不透過怨恨與抗拒來強硬挺直背脊,我覺得自己的心非常自由柔軟。可,荒謬的是,在另一平行空間,洶湧波濤卻不住呼應著岸邊澎湃起伏的情緒與念頭,毫無章法。我彷彿走在搖晃顛簸的海平線上,失足一滑,就栽倒在生命存在與消失的臨界點。
我準備繞道而過
這一整年,嚴寒般的MCO把許多人都抖落海里,我似乎也成了一排溼氣極重且枝葉稀疏的老木麻黃,默默在夜裡守著岸,守著空白WORD頁面發出的微光,壓低身子防風、敲鍵。有時,覺得自己是分裂的、無數劫後的餘生,總在浪頭前渾身溼透哆嗦,若非還算擅於以閱讀和文字自我打撈,必定早被落水魂連根拔起,勾走。語言文字有著咒的魔力,書寫更是一種探索與陪伴,讓人釋放,並與自我對話,我應該能為自己活著並繼續寫下去。然而這些日子,漸漸感覺窒息。每一動念,每個通過文字承載吐出的抑鬱傷痛,到底把人帶往何處?不斷自動回溯的書寫歷程會否讓自己耽溺陷落?是要循著指尖回到比出生前更早的源頭才能看見業與因果?而無意識間錯漏的每個當下,是否又製造出更多痛苦之身,成了未來的輪迴?
在疫情暫緩的歲末,還是來到颳著季候風的海邊。夜裡,小女兒陪我手牽著手走一段路去看海。她在遠處淘著沙子玩,我蹲坐在黑暗的沙灘聽浪,浪聲如此近身,如此曠遠。不久前,與讀書會夥伴們共讀《西藏生死書》,書裡有這麼一首詩:
〈人生五章〉
一、我走上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掉了進去/我迷失了……我絕望了/這不是我的錯/費了好大的勁才爬出來
二、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假裝沒看到/還是掉了進去/我無法相信居然會掉在同樣的地方/但這不是我的錯/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出來
三、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看到它在那兒/但還是掉了進去……/這是一種習氣/我的眼睛張開著/我知道我在哪兒/這是我的錯/我立刻爬了出來/
四、我走上同一條街/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我繞道而過
五、我走上另一條街
每個人都有如此的人生五章嗎?我知道自己過度認真,想把同樣的坑洞努力填滿,也知道自己不能痴迷執著於有洞無洞的幻相,我準備繞道而過,卻無法理解該怎麼繞,怎麼走……浪濤依舊,忽然間,什麼都沒有了——我安住在一片寂靜中。
“媽~媽~,我要回去了!我們回去吧!”小女兒發出暖暖的童聲,在後方大聲呼喚。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細砂。
也許,我的心該回家了。走,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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