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作談 / 六之一】
在馬大深耕文學創作班擔任導師數年,學生年齡層從中學生到退休人士,無論寫作經驗,大多認真勤懇,不像黎紫書“在網上遇到”的寫作新手,故說不出狠話,最狠的部分只好安置在導師評語,任其暗流湧動,在學生的寫作歷程中適時爆發。批評過多或太直接,自然不討好,後來才覺悟寫評語也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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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校園文學獎,評審沒說的總是比說出來的多,說出來的多帶鼓勵,但寥寥數語是否真有助益?很多“道理”其實需要幾堂課來談。一般小說參賽作品平均2500字,一次評審300份,若一年評審5次共讀375萬字,對比散文和新詩(撇開同等評審費不談不像新詩能用眼神對上來評審如同愛情這事也別提了),小說評審無頸椎視力等問題,實屬大幸,但若讀到讓人心律不整的作品,身心備受打擊,枉論寫好、或多寫幾句評語。
大專生的小說作品,除了在題材方面多了“人生經驗”,整體水平和初中差別不大。作者們似乎很早即已固定了小說類型偏好和語言,換句話說:沒有進步(據說不少作家也停留在25歲)。只有少數學校有文學導師,常見佳作。校園文學獎是重要的練筆機會,校方需栽培真正有心“創作”(非“作文”)的學生,雖然他們的作品通常“搞怪”。評審過程多主觀因素,同一組作品,若分別讓純“創作者”和純“學校老師”組別擔任評審,結果必然迥異,故無需太在意名次。學校之間競逐文學獎,日漸激烈,形同校譽之戰,也許是一件虛無的事。誰能認證一時的文學標準呢?心虛的作家們也不敢堅定地對學校老師說:“抱歉,這不是文學。”
讀小說新人作品,常見各種“狀況”,必先深呼吸。最常見的敘事,以某年某月某日某地點開篇,行文如報導新聞,或如流水帳:起床——刷牙——洗臉——上學校,如果下一場雨,純屬天氣變化,不含隱喻,在故事裡也可有可無。另一種是比新聞更冷靜的陳述,毫無情緒起伏,以為讀著AI作品(但AI都會假裝熱情)。偶爾也會突然被大量的感嘆號(!!!)嚇著,如見一個七情上面,在眼前講鬼故事的朋友。敘事者“口語化”還能勉強接受,只怕遇到通篇對白,角色們日夜無法停止說話。語言風格方面,幾種常見的默認設置包括中國影視暨網絡平臺通用語、馬來西亞少兒小說調調、 通俗小說煽情詞彙大全等。大家的原廠設定,恐怕難以輕易改變。
最常見的題材是親情故事:在鄉下由爺爺奶奶帶大,直到他們去世,大部份是回憶的倒敘,藉由多年後飄下的照片或落葉所啟動,分不清是小說還是散文。類似的深情故事包括友情。校園愛情故事則非常稀有(可能是不敢寫),寫出來的也未能萌芽,唯一原因是因畢業而各分東西。此外是校園霸凌事件,多得讓人覺得事態嚴重 。另有大批作品過早地“商業化”,主要複製中國連續劇,充滿鬥爭和權謀,大有宮廷內鬥(據說現已被禁)、小有家庭糾葛(多有小三),偶有複製武俠、職場、偵探、魔法世界小說套路的。一些特殊題材,偶爾也會“季節性”地冒出來:眼角膜捐贈者、遺體化妝師的故事等。
若說情節,常見以長篇小說氣勢開篇,情節急轉直下突然來到結局,發現是千多字微型小說。在短篇或微型篇幅內,情節的鋪陳空間本來有限,有的設下錯綜複雜故事背景,事件時空橫跨光年,卻選在中途開篇,讓人以為遺漏了上集;有的則沉迷於不停堆砌、填塞新的人物和情節 ,以求緊湊,卻導致故事線混亂,難以結尾,讓人以為留待下回分解——這些問題常見於科幻或奇幻類故事。也有不少故事兜兜轉轉,直到結尾,讀者和作者都不知去向。
偶爾也有錯置重點,頭重腳輕的情節,如通篇血腥殺謬,血流一地後,兇手動機依然不明。又如主角在一個被某“大系統”操控的世界內生活,到結局依然不知“大系統”為何物。又如關於虛擬現實世界(VR)的故事,作者只管描寫該世界內(元宇宙的前生?)的新奇(詭異)感官體驗,以致虛擬世界內部和外部(小說現實裡),皆沒有大事發生;也見科幻短篇竭力於技術層面的描寫和說明,忽略了展開更多人物(人性層面)的故事。
情節即是因果,當因果關係難以成立的時候,常見故弄玄虛,或靠“脆弱”的巧合做轉折,以求順利結尾。沒心機的,則走入“理所當然”的結局,如死亡、坐牢或結婚生子。較為積極的結局,卻過於刻意、聳動,力求出人意表;或過於草率,用一則剛好看到的新聞報導、一封肯定在未來會有人收到的信,甚至透過亡者託夢,或一個突然現身說法的老伯伯,讓真相大白。當然少不了刻意的留白,美其名為“開放式結局”,希望留下餘韻,讓氛圍達到終極的昇華,實則偷懶(如交給讀者去想像一首詩),流於空洞,讀者像來到自助餐場合,卻發現沒剩下多少食物。
最令人無言的小說人物,可能就是頹廢消極的的宅男宅女,或中年危機中角色,他們通常呆坐車裡,或咖啡館,看眼前人事,事不關己,一日無事,但也不會去自殺;另一種則任由命運(即是作者)擺佈,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無用”的人物塑造,看不穿角色內心,只見表面浮動的情緒,和模糊的個性,時時刻刻都看不到更多面向,其中很多人物註定用同一張面孔:天下的媽媽(和爺爺奶奶等)都是一樣的。
作者本身也令人無言而不自知——尤其是忍不住跳出來的,說一些突兀的道理,通常關乎宗教、倫理、文化或政治訴求,或議論時事。稍微克制的作者,卻讓角色不停地說理,開口即人生金句;或索性上身人物,抒發情感,讓角色失去自我並脫離故事現實。他們認為:“我”是最重要的,必須忠於“我的真實故事”。對小說涉獵較深的新人作者,則常帶有有某種堅持:為意識流而意識流,為魔幻寫實而魔幻寫實,為不同而不同。
最致命的“狀況”,即是為了區分場面時空而劃出的許多條分割線(有的更附註:我是分割線),足以讓心跳停頓。勤於分章節的,具同等效果。切割短篇小說,或許是被長篇小說或網絡貼文習慣所影響,應可參考電影轉場技巧,或黎紫書的微型小說,許多的時空轉移,都不著痕跡。
小說新人作品狀況繁多,未可盡錄,語病事小,不提也罷。如果看起來陌生和瑣碎,可能是因為那些都是“文學前”的事了,作家們早已走遠,筆耕之餘,沒心力去理解,何況授課批閱。若新人們只透過泛泛而談的文學獎評審會議記錄(作家或學者的語言),或幾句簡評,來了解作品的可能問題,乃至寫作的方向,文學世代的“斷層”和文學的“門檻”必然恆常存在,也避不開“文學獎風格”的巨大陰影。
(編按 / 楊嘉仁小說創作談系列將於每月第三個星期五刊出,敬請垂注。內文關鍵字為編輯所標。楊嘉仁為馬華詩人,曾任深耕文學創作班小說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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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創作談/六之二】楊嘉仁/小說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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