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去看木乃伊了。博物館的人把它(他?)們從曼徹斯特運到北京,還搬來了好多古埃及人的家當。有一塊公元1世紀的凸透鏡,很別緻,是古埃及人的放大鏡。當然那都是貴族的玩意兒。
我曾經以為所有死去的古埃及人都會被製成漂亮的木乃伊。我不知道原來製作一具木乃伊耗時70天,需要大量的亞麻布、棕櫚酒、泡堿、樹脂、沒藥、杜松子油、蜂蠟,人形棺上還要畫畫或塗黃金。下葬前祭司還要用蛇頭錛進行開口儀式,這樣亡靈在永生之境就能呼吸和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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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木乃伊真的是金燦燦的,像我們小時候吃的巧克力金幣。祭司會對著他們唸咒:“太陽神會為你的身體鍍金,甚至為你的四肢鍍上美麗的顏色。祂會讓你的肌膚金光閃閃。”從此他們就有了黃金肉身。(金剛不壞之身啊!)
看古墓裡的那些寶貝。那才是未雨綢繆啊。為來生做準備。我好像不是這樣的人。不是因為信仰“未知生,焉知死”。我想的是“莫待無花空折枝”。聽起來會不會有點醉生夢死?這是很久以前夏木對我說的。那時我們剛認識,我23歲,他21歲。回過頭來看,原來這些年我們追隨的竟然是這個。
我沒見過金縷衣。但我見過南越王趙眜的絲縷玉衣。是某年秋天和鮮姬在西漢南越王博物館看到的。它就躺在玻璃展示櫃裡,一會兒像巨大的竹簍,一會兒又像一個沉默的騎士。
最令人難忘的其實是左夫人。她是趙眜的妾室。她的殘骸也被放在展示櫃裡了。那只是少得可憐的土堆,比一個女孩的手掌還小。雖然我們忍不住笑出聲來,但很快我便悲從中來,替這個沒有名字的女人感到難過。
我看關於祭司瓦赫提的紀錄片才恍然大悟,墓室牆上的那些彩繪浮雕和銘文,那些公仔畫,原來是人對來世的美好願景,是他們的理想生活。當瓦赫提命令奴僕在牆上寫下諸如“永恆”、“健康”、“賜福”、“與偉大的神同受崇敬”的字眼時,他想的其實是他的永遠。那都是他的念想。事實上瓦赫提和他的家人極有可能死於瘧疾。瓦赫提死時才35歲,太年輕了。我35歲時在做什麼呢?
那些木乃伊看得我怵目驚心。聽說每塊骨頭都有線索,我們能從中窺見逝者在世時的景況。他健康嗎?快樂嗎?痛苦嗎?
那你能從我的照片窺見我的光景嗎?這是我費了好大勁才拍成的。儘管我還是不滿意。其實我想像瑪利亞·拉森那樣,坦然直視鏡子裡的自己。但我發現這很難。望著鏡子中的自己,我總是窘迫不已。我灰暗的眼神總是閃爍不定,彷彿在暗示我軟弱、舉棋不定的性格。(我究竟在害怕、逃避什麼?)所以理髮時,我都是閉著雙眼的。假裝在閉目養神。幸好我的理髮師是個聰明、體貼的韓國男人,只會輕聲對我說“低頭”和“辛苦了”。
還記得去年【觀看的方式】的第一篇—— 〈那永恆的臉孔〉嗎?當時我提到了母親的遺像。她躺在棺材裡的照片,她生病時我悄悄或匆匆拍下的照片,她19歲那年在新慧服裝美容女學院拍的畢業照。我最近又夢到那些臉孔了。母親問我她看起來是不是很虛弱。不,只是有點疲累而已,我說。醒來後,我從鏡子裡看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才是那個疲憊不堪的人。
伯格曼在他的母親死後用8毫米的攝影機拍了一部以母親的臉為主題,長達14分鐘的短片。片名就叫《卡琳的臉》。他以3歲的卡琳的臉為起點,直到去世前幾個月卡琳新護照上的肖像。那是一張從拘謹、充滿決心、含蓄、愜意到疲憊、蒼白、壓抑的臉,眼窩很深,隨著年華的流逝,笑意也在漸漸消失。但無疑卡琳還是堅韌、充滿勇氣的。她會在日記裡寫下“也許人應該竭盡所能去獨自處理好一切”這樣痛苦的句子。
我終於也害怕衰老了。不是害怕容貌被歲月摧殘,而是懼怕力不從心、一切已太遲的絕望感。還有對生活失去信心。從前,當我看那些絢麗的木乃伊時,我想的是天堂、永生這樣的或美好或未可知的事物。但那個午後,在幽暗、人影綽綽的博物館裡,我想的卻是當下,是此時此刻我那無所適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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