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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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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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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3:55pm 26/12/2021

散文

居林

潘碧华

外婆家

散文

居林

潘碧华

外婆家

潘碧华/梦回外婆家

作者:潘碧华
图:Olatarakanova

外公姓陈,翻开旧照片,有好几张我们表兄弟姐妹齐聚大门口的照片,背景就是大大的堂号——“颍川”。小时候最期待节日和新年的到来,父母带上我们去外婆家,吃喝玩乐。那时候年纪轻,不会和老人家聊天,对外公外婆的印象只能后来从长辈的回忆中得知一二。

我妈妈有8个兄弟姐妹,逢年过节外婆家就很热闹,我妈妈是陈家的第二个女儿,今年79,她的记忆开始衰退,当天早上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回忆起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却历历在目。我们笑她不会做好吃的食物,她说才不呢,小时候经常帮忙外婆做糕点,那时外婆每每做“菜板”,一做就百多两百个。蒸好了,他们这些做孩子的就要一盘一盘派送给左邻右舍和亲朋戚友,有时送给全部人了,再没剩几个,小孩们都很懊恼,为何不给自己家多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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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吃,我记得外婆家的厨房很大,入口处有口井,上面盖有铁丝网,防我们这些顽皮小孩乱乱爬上张望。井边有个圆形的蓄水池,一半的圆在冲凉房外,一半在冲凉房里面,井水极冷,冲凉就像冲冰水。后来大概小孩都长大了,人口多了,冲凉房搬去屋后,变成两间,上洗手间不用等来等去。唯一不变的还是两间冲凉房共用一个圆形水池,半边在这里,半边在那里。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到外婆家的井,梦到井水满溢到井口,伸手就可以掬到冰凉,有一条鱼和一只龟在水波中探出头来戏水,梦里听到有人说是外婆家养的,不可捉。有时候却梦见水井很深,黑漆漆地看不到底,不知藏些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井里养有鱼和龟,还是我梦见的。

每个年初二的早上,拜过祖先,吃过早饭,父母就带我们到外婆家去拜年拿红包。这时女眷都在厨房忙着做饭,一大盆一大盆的客家酿豆腐和卤鸭是每年必备的,也是最让我们期待的,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美味。储藏室在阁楼,阁楼从屋子客厅左手的楼梯上去,有时大人会叫我们抬张椅子下来,或把不要用的东西拿上去。楼梯下面的空间放着折起的桌子,新年人多的时候,两张桌子一起打开,男人一桌女眷一桌,小孩们也只能捧着盘子坐到屋子外面的五脚基去吃,莎士和橙汁汽水任喝,比我们自家豪气多了。

坐在五脚基的石阶上,可以看到屋子前面有块空地和再一层短短几步的小梯阶,走下去是一条小小的行人道,时不时有穿着校服的中小学生背着书包从屋前走过,也有抄近路的走上阶梯,穿过外婆家的庭院去附近的觉民学校上学。屋子右边有条沟,沟的尾端是个垃圾堆,我们经常把零食的包装纸丢到那里去。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沟里还有潺潺流水,水里有七彩缤纷的打架鱼,我们爬下水沟去捞鱼,养在汽水瓶里赏玩,也让它们和别人的鱼打架。后来沟里的水渐渐干枯,鱼也没有了,我们照样把包装纸都丢到沟里去,水沟也就变成了垃圾沟。

大门前面那道阶梯左右各有一丛仙人掌和一棵红毛丹,屋子旁边也种了几棵大红花和一棵芒果树。外公每天早上用椰叶骨制成的扫帚打扫庭院,把满地的落叶扫成堆,倒到水沟尽头的垃圾堆去,然后点火烧掉,散发出浓烈的烟雾,那时燃烧是清理垃圾的方式,不足为奇。我在梦中回到外婆家时,有时出现烟的,可能和我近视有关,梦里没戴眼镜,看到的画面也是朦朦胧胧的。

从垃圾堆那个方向一路走下去,有个小杂货店,有卖我们爱吃的零食。梦里我常常穿过两间屋子的窄巷,跨过别人家的五脚基,东拐西弯凭着感觉往杂货店的方向寻去,就会找到那间卖零食的小杂货店和店后面的一条河。在梦中,我经常迷路,有时找到河看到鱼,有时没有,一直走下去,只有高高的茅草堆和椰树林。至于在真实的童年里,是否真的有条河水流动?小时候买零食的一角五分是不是外婆或外公给的?

记忆中的外婆家屋后有小片菜园和一个大茅坑。外婆穿着一袭蓝色的衣裤,戴个草帽顶着大太阳,很勤劳地在菜园中种菜摘菜。在更早的记忆中,外婆家还养了几头猪,猪圈臭烘烘的,我们却常常去看猪呼噜呼噜吃剩饭和剁碎的野菜,学猪昂昂叫,后来不知为何不养了。最难忘的是菜园旁边那个可以看到坑底的茅坑,一打开门,会有成群蟑螂四窜,我们很抗拒去茅坑方便,却无可奈何。有一次上茅坑时,我看到一条蛇盘坐在茅坑里面,吓得半死。一直到现在的梦里,我进入茅坑前总要检查坑底和上梁,确保没有蛇在里面。后来那个茅坑改成了洋灰地面,但还不是自动冲洗,得自己提桶水去,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到外婆家玩,不能不提外婆家的阁楼。或许是外婆家里子孙太多,这种在马来西亚普遍可见的新村木板屋都建有比较高的锌片屋顶,外公在靠近屋顶的地方搭起矮矮的阁楼,在最里边隔开了两个睡房,让回乡过节的子女一家人过夜,其他的地方就是一个很大的储藏空间。阁楼不高,大人要弯腰才能走动。由于白天非常热,大人一般也不上去。这个空间刚好给我们短过4呎的小孩满阁楼跑,我们就在阁楼上玩牌,也玩抛石子游戏。

我之所以常做怪梦,大概和我看的书有关。我读的中学就在外婆家附近,我从另外一个小镇的小学转来这间中学,班上的同学没有一个认识,我只能与书为伴。放学后,我常到外婆家去。我在外婆家的阁楼上发现了一个拴着门的书橱,里面有很多内容奇怪的书,仿佛说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有战争、间谍,也有受苦受难的工厂工人,和我现实中的生活很不一样。我每次带着几本书去上学,别人乖乖地听老师讲课,我却把课外书放在抽屉中偷看。后来上了大学,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左派的书籍,是我那几位舅舅藏在阁楼上的违禁品。那时候我就读的中学的毕业歌,就是《桃李劫》电影中改了几个字的抗日歌曲〈毕业歌〉,可想而知,这间纪念林觉民的华校的确培育了不少左派思想的学生。

后来我带走四大名著和两本《天安门诗钞》,一直都没有还回去。有一天到最小的舅舅家拜访,看到他家客厅里的书柜有许多熟悉的书名,原来外婆家阁楼上的一些书已经找到安置地。很多年以后,外婆外公去世,有一天家人告诉我外婆家还有一些旧书和旧画报,叫我去选。可惜我见到的时候,大部分都被白蚁吃了,没留下多少本是完整的,我真懊恼没有早点去捡拾。

我对外公的印象停留在他埋头修理雨伞的画面上。我读中学的那几年,放学后常常在学校外面的大街上闲逛,最爱到代理书报兼卖文具的南安书局去翻阅各种报章的副刊,翻到有我的作品的那份才买,也顺道看看半个月一期的文学杂志出版了没有。那时我们很穷,精神世界却很富有,我读中学的时候,书店还有代理《学报》、《蕉风》、《好学生》、《好少年》等刊物,各种报章上都设有文艺副刊,投稿的园地也多。

外公的雨伞修理铺子就在南安书局右侧那排矮矮的一排商店中,外头有一个修理雨伞的标志,那是经营雨伞生意的三舅租下,给外公打发时间的。我放学经过时就会钻进去叫一声外公,外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又低头缝制客人的雨伞。外公的店铺主要就是卖伞和修理伞,天花板上挂着一个个塑料玩具,玻璃柜里摆着成套的玻璃碗碟。我很少见到顾客上门,偶尔见到马来人印度人一家人进去看了,又出去,东西摆了很久都没有卖出去。后来外公很老了,结束了修理雨伞的营业,部分碗碟分给了我们家,每一年的新年,我们都搬出清洗抹拭一番,至今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杯子一直没摔破也没磕烂,保留到现在。

外婆活了78岁,先外公去世,晚年时候的外公是沉默的,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坐在躺椅上,带着厚厚的老花眼睛看报,有时在楼梯下,有时在屋外的细碎阳光中。我们先去问安,叫了声“外公”。外公抬头看了我们一下,清楚地叫出我们的小名,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外公去世时97岁,无病无痛坐在躺椅上停止了呼吸,认识的亲友都说这是福报,外公外婆都是善良又乐于助人的好人。

在我离开家乡到首都落脚以后,我还常常梦见外婆家。我总是出现在黄昏时刻,外婆家空无一人,外面的天色急速暗了下来,眼看就要起大风下大雨,我匆忙把大门关上,楼梯旁边的那扇窗怎样也关不上,大门也关上又开,开了又关。仿佛接着会有惊险的事情发生,我惊恐地等着,然而最后没有贼人也没有鬼怪出现,我的噩梦没有做完就跳去别的梦境了。醒过来时,分不出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是已经把这个梦做了好几次,也知道了结局。

如今我到了几近退休年龄,这个坐落在吉打州硕莪廊新村靠近德教会的外婆家再也没有人居住,房屋结构日渐破损,也只有在每个清明节的时候,外公外婆他们老去的子女们回去祭拜罢了。而我,偶尔还是会在梦里回到外婆家,爬上藏有一个书柜的阁楼去找书,梦中的我还很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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