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姓陳,翻開舊照片,有好幾張我們表兄弟姐妹齊聚外婆家大門口的照片,背景就是大大的堂號——“潁川”。小時候最期待節日和新年的到來,父母帶上我們去外婆家,吃喝玩樂。那時候年紀輕,不會和老人家聊天,對外公外婆的印象只能後來從長輩的回憶中得知一二。
我媽媽有8個兄弟姐妹,逢年過節外婆家就很熱鬧,我媽媽是陳家的第二個女兒,今年79,她的記憶開始衰退,當天早上吃了什麼都不記得,回憶起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卻歷歷在目。我們笑她不會做好吃的食物,她說才不呢,小時候經常幫忙外婆做糕點,那時外婆每每做“菜板”,一做就百多兩百個。蒸好了,他們這些做孩子的就要一盤一盤派送給左鄰右舍和親朋戚友,有時送給全部人了,再沒剩幾個,小孩們都很懊惱,為何不給自己家多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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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吃,我記得外婆家的廚房很大,入口處有口井,上面蓋有鐵絲網,防我們這些頑皮小孩亂亂爬上張望。井邊有個圓形的蓄水池,一半的圓在沖涼房外,一半在沖涼房裡面,井水極冷,沖涼就像衝冰水。後來大概小孩都長大了,人口多了,沖涼房搬去屋後,變成兩間,上洗手間不用等來等去。唯一不變的還是兩間沖涼房共用一個圓形水池,半邊在這裡,半邊在那裡。
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夢到外婆家的井,夢到井水滿溢到井口,伸手就可以掬到冰涼,有一條魚和一隻龜在水波中探出頭來戲水,夢裡聽到有人說是外婆家養的,不可捉。有時候卻夢見水井很深,黑漆漆地看不到底,不知藏些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井裡養有魚和龜,還是我夢見的。
每個年初二的早上,拜過祖先,吃過早飯,父母就帶我們到外婆家去拜年拿紅包。這時女眷都在廚房忙著做飯,一大盆一大盆的客家釀豆腐和滷鴨是每年必備的,也是最讓我們期待的,現在想起來還是很美味。儲藏室在閣樓,閣樓從屋子客廳左手的樓梯上去,有時大人會叫我們抬張椅子下來,或把不要用的東西拿上去。樓梯下面的空間放著折起的桌子,新年人多的時候,兩張桌子一起打開,男人一桌女眷一桌,小孩們也只能捧著盤子坐到屋子外面的五腳基去吃,莎士和橙汁汽水任喝,比我們自家豪氣多了。
坐在五腳基的石階上,可以看到屋子前面有塊空地和再一層短短几步的小梯階,走下去是一條小小的行人道,時不時有穿著校服的中小學生揹著書包從屋前走過,也有抄近路的走上階梯,穿過外婆家的庭院去附近的覺民學校上學。屋子右邊有條溝,溝的尾端是個垃圾堆,我們經常把零食的包裝紙丟到那裡去。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溝裡還有潺潺流水,水裡有七彩繽紛的打架魚,我們爬下水溝去撈魚,養在汽水瓶裡賞玩,也讓它們和別人的魚打架。後來溝裡的水漸漸乾枯,魚也沒有了,我們照樣把包裝紙都丟到溝裡去,水溝也就變成了垃圾溝。
大門前面那道階梯左右各有一叢仙人掌和一棵紅毛丹,屋子旁邊也種了幾棵大紅花和一棵芒果樹。外公每天早上用椰葉骨製成的掃帚打掃庭院,把滿地的落葉掃成堆,倒到水溝盡頭的垃圾堆去,然後點火燒掉,散發出濃烈的煙霧,那時燃燒是清理垃圾的方式,不足為奇。我在夢中回到外婆家時,有時出現煙的,可能和我近視有關,夢裡沒戴眼鏡,看到的畫面也是朦朦朧朧的。
從垃圾堆那個方向一路走下去,有個小雜貨店,有賣我們愛吃的零食。夢裡我常常穿過兩間屋子的窄巷,跨過別人家的五腳基,東拐西彎憑著感覺往雜貨店的方向尋去,就會找到那間賣零食的小雜貨店和店後面的一條河。在夢中,我經常迷路,有時找到河看到魚,有時沒有,一直走下去,只有高高的茅草堆和椰樹林。至於在真實的童年裡,是否真的有條河水流動?小時候買零食的一角五分是不是外婆或外公給的?
記憶中的外婆家屋後有小片菜園和一個大茅坑。外婆穿著一襲藍色的衣褲,戴個草帽頂著大太陽,很勤勞地在菜園中種菜摘菜。在更早的記憶中,外婆家還養了幾頭豬,豬圈臭烘烘的,我們卻常常去看豬呼嚕呼嚕吃剩飯和剁碎的野菜,學豬昂昂叫,後來不知為何不養了。最難忘的是菜園旁邊那個可以看到坑底的茅坑,一打開門,會有成群蟑螂四竄,我們很抗拒去茅坑方便,卻無可奈何。有一次上茅坑時,我看到一條蛇盤坐在茅坑裡面,嚇得半死。一直到現在的夢裡,我進入茅坑前總要檢查坑底和上樑,確保沒有蛇在裡面。後來那個茅坑改成了洋灰地面,但還不是自動沖洗,得自己提桶水去,那也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到外婆家玩,不能不提外婆家的閣樓。或許是外婆家裡子孫太多,這種在馬來西亞普遍可見的新村木板屋都建有比較高的鋅片屋頂,外公在靠近屋頂的地方搭起矮矮的閣樓,在最裡邊隔開了兩個睡房,讓回鄉過節的子女一家人過夜,其他的地方就是一個很大的儲藏空間。閣樓不高,大人要彎腰才能走動。由於白天非常熱,大人一般也不上去。這個空間剛好給我們短過4呎的小孩滿閣樓跑,我們就在閣樓上玩牌,也玩拋石子游戲。
我之所以常做怪夢,大概和我看的書有關。我讀的中學就在外婆家附近,我從另外一個小鎮的小學轉來這間中學,班上的同學沒有一個認識,我只能與書為伴。放學後,我常到外婆家去。我在外婆家的閣樓上發現了一個拴著門的書櫥,裡面有很多內容奇怪的書,彷彿說著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有戰爭、間諜,也有受苦受難的工廠工人,和我現實中的生活很不一樣。我每次帶著幾本書去上學,別人乖乖地聽老師講課,我卻把課外書放在抽屜中偷看。後來上了大學,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左派的書籍,是我那幾位舅舅藏在閣樓上的違禁品。那時候我就讀的中學的畢業歌,就是《桃李劫》電影中改了幾個字的抗日歌曲〈畢業歌〉,可想而知,這間紀念林覺民的華校的確培育了不少左派思想的學生。
後來我帶走四大名著和兩本《天安門詩鈔》,一直都沒有還回去。有一天到最小的舅舅家拜訪,看到他家客廳裡的書櫃有許多熟悉的書名,原來外婆家閣樓上的一些書已經找到安置地。很多年以後,外婆外公去世,有一天家人告訴我外婆家還有一些舊書和舊畫報,叫我去選。可惜我見到的時候,大部分都被白蟻吃了,沒留下多少本是完整的,我真懊惱沒有早點去撿拾。
我對外公的印象停留在他埋頭修理雨傘的畫面上。我讀中學的那幾年,放學後常常在學校外面的大街上閒逛,最愛到代理書報兼賣文具的南安書局去翻閱各種報章的副刊,翻到有我的作品的那份才買,也順道看看半個月一期的文學雜誌出版了沒有。那時我們很窮,精神世界卻很富有,我讀中學的時候,書店還有代理《學報》、《蕉風》、《好學生》、《好少年》等刊物,各種報章上都設有文藝副刊,投稿的園地也多。
外公的雨傘修理鋪子就在南安書局右側那排矮矮的一排商店中,外頭有一個修理雨傘的標誌,那是經營雨傘生意的三舅租下,給外公打發時間的。我放學經過時就會鑽進去叫一聲外公,外公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應了一聲,又低頭縫製客人的雨傘。外公的店鋪主要就是賣傘和修理傘,天花板上掛著一個個塑料玩具,玻璃櫃裡擺著成套的玻璃碗碟。我很少見到顧客上門,偶爾見到馬來人印度人一家人進去看了,又出去,東西擺了很久都沒有賣出去。後來外公很老了,結束了修理雨傘的營業,部分碗碟分給了我們家,每一年的新年,我們都搬出清洗抹拭一番,至今還有幾個黃澄澄的杯子一直沒摔破也沒磕爛,保留到現在。
外婆活了78歲,先外公去世,晚年時候的外公是沉默的,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幾乎就是坐在躺椅上,帶著厚厚的老花眼睛看報,有時在樓梯下,有時在屋外的細碎陽光中。我們先去問安,叫了聲“外公”。外公抬頭看了我們一下,清楚地叫出我們的小名,就沒有其他話可說了。外公去世時97歲,無病無痛坐在躺椅上停止了呼吸,認識的親友都說這是福報,外公外婆都是善良又樂於助人的好人。
在我離開家鄉到首都落腳以後,我還常常夢見外婆家。我總是出現在黃昏時刻,外婆家空無一人,外面的天色急速暗了下來,眼看就要起大風下大雨,我匆忙把大門關上,樓梯旁邊的那扇窗怎樣也關不上,大門也關上又開,開了又關。彷彿接著會有驚險的事情發生,我驚恐地等著,然而最後沒有賊人也沒有鬼怪出現,我的噩夢沒有做完就跳去別的夢境了。醒過來時,分不出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還是已經把這個夢做了好幾次,也知道了結局。
如今我到了幾近退休年齡,這個坐落在吉打州居林碩莪廊新村靠近德教會的外婆家再也沒有人居住,房屋結構日漸破損,也只有在每個清明節的時候,外公外婆他們老去的子女們回去祭拜罷了。而我,偶爾還是會在夢裡回到外婆家,爬上藏有一個書櫃的閣樓去找書,夢中的我還很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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