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說起小時候,三四歲我就會自己扯著嗓子叫東西吃。早晨上幼兒園前跟爸媽一起到麵館吃早飯,不用人招呼就可以用細嫩的小嗓跟做面的小販叔叔喊: “雲吞麵!”說起來,我們一家也算是他的老熟客,奈何我當時年齡尚小,對那位叔叔的音容笑貌一點也記不得了。後來又搬了家,再沒去過那間麵館。
沒去中國唸書之前,一天裡總有一餐會在家裡吃,奶奶的廚藝是極精湛的,樣式也多。 我常說他要是開間飯館,我們家必定大賺。奶奶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她能用極簡單的食材做出十分爽口的飯菜,平時煎魚,炸紅蝦,燉豬蹄便不提了,連清清淡淡的炒包菜、炒芥蘭、蘿蔔湯都能做成人間至味。奶奶是怎麼做菜的:她連廚具也簡單,只用一把刀,一面菜板就可以切出肉片、蘿蔔絲、蒜末等各形各狀的東西來,但她酷愛添置新廚具。今天看上一口在她眼裡完美的湯鍋,明天又看上一套無瑕的菜刀。沒上過學的她這會子口才竟變得一頂一的棒,說出許多確鑿的理由,證明這鍋這菜刀有多好。而買回家沒兩天,她做飯時我伸頭一看,依然用的是那把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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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家中的一餐,我和幾家小販混得都不錯,賣炒飯的阿姨、素食店爺爺、花生煎餅大叔、牛奶魚湯老闆。這幾位算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打小就成了他們店裡的“小老饕”。進店往裡一坐,他們就會知道給我做什麼吃。炒飯阿姨性情爽朗,動作都利索乾淨:油下鍋,放下蔥薑蒜,佐以雞蛋一個,香味就跟著熱油鍋滋啦一下溢出來了,加隔夜的米飯、青豆玉米、香腸翻炒,淋上醬油增味,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飯就做好了。光吃炒飯是不行的,點上一碗牛奶魚湯相配,乳白的奶湯,新鮮的魚,與汪曾祺先生《故鄉的食物》中的一道菜竟有些相像。魚湯滾燙,老闆上菜時總是不停唸叨:“燙哦,小心。”其實我早已為他讓了位子,他直到放下端著的湯碗,才如釋重負地笑著對我說句“妹妹慢慢吃”。有些憨直可愛。 花生煎餅大叔的風格遺世而獨立,自己一個人在路邊擺攤,卻總把屁股對著人家。每次我要去買煎餅,總要從他的屁股後面繞過去。他做煎餅的工作臺邊掛一臺綠色老式收音機,裡邊都放些鄧麗君啦,周璇啦,偶爾也蹦出幾首廣場舞金曲。興許美食要佐以載歌載舞的心情,他做煎餅的動作一跳一跳的,有點滑稽,他也管我叫妹妹:“妹妹要幾個?”“3個。”3個其實哪裡夠吃呢,金黃的餅,香酥的花生碎,牛油拌著糖溶化在剛出鍋的餅裡。咬一口,我不知道那是如何生動的文字才能形容的幸福了。
我原本和素食店爺爺不熟。
到北京讀書的第二年暑假卻接到爺爺重病的消息。爺爺走後,全家為他吃素一年,整個暑期都光顧他的素食店店長爺爺很是慈祥和藹,年紀與我的爺爺相仿。不知怎麼我也一口一個阿公的叫了起來,他也樂呵呵地接受這突然多出來的小孫。他家的東西說是極好吃倒也沒有,但我還是樂意光顧。
提及到中國上學。
頭一個月水土不服,吃什麼吐什麼,竟是學校食堂的做飯師傅拯救了我。說起來中國北邊的菜色的確和我的家鄉相差甚遠,我從未見過板磚一樣大的饅頭,每日清晨天還沒亮,食堂的煙就早早升了起來,那是師傅在蒸饅頭,白色的鹼面饅頭足斤足兩,和著小米粥,配土豆茄子燉粉條下肚,現在想起是極好吃的,但當時也許是吃抻了胃,只要有東西下肚就吐得天昏地暗。一天,廚房師傅叫住我,給我端來兩個金黃色圓圓的餅。師傅說,南瓜養胃,叫我多嚼幾口再咽。那餅是真的香啊,神奇的是,南瓜餅下肚,肚子竟舒舒服服,從此胃口大開。
於是我與廚房師傅的友誼始於南瓜餅。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有道是“佳餚可解憂,茶酒自風流”,羈旅在外更能發揚我吃貨的情懷。師傅幾乎什麼都會做,按照季節時令,做不同的餐點。春天吃春捲,炒幾樣菜,舀勺大醬捲進餅裡便是美食一道。清明吃漿麥草做的青糰子,綠色的漿麥草和糯米糰成糰子下鍋一篜就能吃。立夏這天當然吃雞蛋,水煮蛋家家都有,竟勾起些思鄉的念頭。夏至是要吃麵的,師傅說在他老家夏至剛好收割新麥子,他給我們做許多面,地道的老北京炸醬麵、潑油麵、西紅柿雞蛋麵,樣樣拿手。入秋時節粥養胃,金黃的玉米麵粥、紅棗粥、五穀粥。我最喜歡吃一樣不知能不能算粥的東西,各類穀物,花生堅果一起打成糊,便是人間至味一道,做完早操縮進食堂裡,打上一碗來,熱氣撲面,寒冷退散。
我更愛吃師傅做的餃子,對我這外國學生,學校還特意安排了一節文化交流課,教包餃子。師傅手把手教我:用扞麵杖扞出一個圓圓的麵皮,一手託著,把餃子餡放進去,另一隻手捏邊。也有另一種辦法,餃子餡放進去後先把兩頭捏住,再用兩隻手掌託好,食指拇指兩邊同時一捏就成形。師傅包的餃子皮薄餡大,圓潤可愛,我第一次包的餃子乾癟癟的,還露餡,下鍋就成了煮麵片。吃餃子也沒有什麼大講究,用醋一蘸,又是人間一至味。後來我還跟師傅學了包包子,包糖角,至今還是十分想念師傅的手藝。師傅很疼我,週末的某一道菜是我跟他說一聲就能定的。每次他都笑著說:“閨女想吃什麼啦!”親親切切的。獨自在外唸書,熱騰騰的一日三餐最能給我一種莫名的安穩,有師傅的照料,即使吃著他鄉的飯菜,身邊都圍繞著家的溫暖。
後來回到馬來西亞念高中,就再也沒有見過師傅了,多年過去,每當味蕾觸碰一些和他的手藝相像的食物,都不禁想起他,想起他的和藹和疼愛。只可惜當時沒有留下他的聯繫方式,無奈緣分也止於此。
高中離家也遠,放假回家,總要去熟悉的檔口飯店去見見熟人。炒飯阿姨生意做大,自己開了一家新店,可惜我的炒飯和牛奶魚湯再不能珠聯璧合。那味道還是不變的,阿姨每天都神清氣爽,魚湯老闆還是一樣憨厚可愛,花生煎餅叔叔依然背對顧客聽鄧麗君跳舞。素食店也裝修了,我還是會到那裡去叫他阿公,吃其實不合胃口的素菜。我的胃口還是老樣子,他們每次都會不約而同的問我,放假啦,放幾天,書念得怎樣,還常常請我吃飯。我一一回答,也一一道謝,雖然要重複很多次,但我很高興到哪都有人記掛著我。奶奶身體沒有從前那樣健壯,但她也會在我放假回家時,下廚為我做上幾道我喜歡的飯菜,回味童年。可連月也有陰晴圓缺,人也終有一別。奶奶離開後,我曾下廚嘗試做幾道奶奶的家常菜來寬慰自己,拿著奶奶的鍋鏟,卻怎麼也調不出那個令人想念的味道了。物是人非,只有味蕾在替我刻畫思念入骨卻再也見不到的人和事,久久不忘。
舌尖上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懷。
家鄉也好,他鄉也罷,他們都成為了我味蕾記憶深處最溫暖的羈絆。他們知道我舌尖所愛,知道我飯量多少,這為我羈旅求學的孤獨裡平添了幾分溫柔,不可多得,且行且珍惜。
那縈繞在舌尖上的回憶,更是心尖上的牽絆。和那群可愛的人們,相逢何必曾相識呢!只道是舌尖所及,不是他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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