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張錦忠寄來他所英譯的《陳瑞獻詩選,1964至1997》(Tan Swie Hian: Selected Poems 1964-1997),內容我尚未細品,惟就設計、印製及裝幀而言,整本詩選在外型上堪稱上乘。褐底封面,居中者為詩人特寫頭像。這個封面設計立時讓我想起40年前的一期《蕉風》。正巧我書架上還保存著這期《蕉風》——那時的《蕉風》還是一份月刊。1980年11月份332期的《蕉風》是“陳瑞獻集珍莊個展專號”,一張陳瑞獻年輕的臉幾佔整個封面。對照這兩張相隔四十多年的臉,歲月為我們做了最好的詮釋。1980年正好是我滯居臺北第10年,當然沒法趕上瑞獻在吉隆坡集珍莊的個展,不過我倒是應當時編輯張錦忠(筆名張瑞星)之邀為《蕉風》這個專號寫了一篇短文,題為〈十年不見瑞獻——為瑞獻畫展而寫〉,文長僅數百言,40年來卻從未收入我的任何文集。如今讀過我這篇舊文的人應該不多,就讓我存錄如下:
今年春天,瑞獻與小菲帶著兩個孩子有臺北之行。十年闊別,異地重逢,興奮之情可想而知。十年當中,彼此之間很少通信,不過,只要有認識的朋友到臺北來,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要打聽瑞獻的消息。春天的那個夜裡,臺北飄著毛毛細雨,我們置身在仁愛路老爺大廈的樓房中,交換著十年來的多少人事滄桑。不曉得在瑞獻眼裡,我有多少變化。我只覺得,瑞獻已比十年前瘦了許多,儘管兩眼仍舊炯炯有神,當年的語氣神情依然有跡可尋,然而心境畢竟已非從前了。如今細想,恐怕那就是“見山又是山”的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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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瑞獻認交十幾年,真正相處的時間卻沒幾天。初次見面是在新加坡,第二次在臺北,兩次之間竟然相隔十年。十年間雖然鮮少形式上的往還,臺北重逢,我們卻又無所不談。相互間的關懷,十年間想來並未中斷。瑞獻後來在信上說好不容易從人海中把我找回來,看似戲語,然則證諸他和小菲到臺北後即設法與我連繫,又非戲語。
瑞獻待人,純以真情。他在習禪悟道之餘,對家庭兒女之執著,尤其令人訝異。這份真情,不僅投射到家庭朋友身上,也同時反映在他的藝事中。我對他人談起瑞獻,每每避免才情二字。瑞獻才情過人,世人皆知。然其智慧之高,卻鮮為他人提起。十幾年前,瑞獻馳騁文壇,卓然有成,他在創作上的膽識與創見,已有定論。之後,瑞獻忽然放棄寫作而轉向其他藝事,或紙刻,或水墨,或油彩,或金石,莫不成就蜚然。實則不論文學或藝術,瑞獻所秉持者不外真情而已。由於這份真情,瑞獻對於自己的作品,據我所知,無不投下巨大的心力。真情生則心不虛,心不虛就能堅持自己的原則與信念,就能放膽創作。瑞獻今日之成就,實非偶然。
談瑞獻的文學成就,我還可勉力為之。若討論他的其他藝事,則已超越我的本行。瑞獻曾告以能見天堂,其實天堂之有無本存乎一心。大抵世間一切偉大的文學或藝術創作,無不充滿靈象(vision),這些靈象正是作家藝人心生之天堂。瑞獻能見天堂,端看他作品中的種種靈象,寧非可信?
文中提到的仁愛路之老爺大廈其實是瑞獻法國友人戴文治(Michel Deverge)之寓所。那天夜裡臺北微雨,我們見面長敘後瑞獻即當場以水墨為我寫字作畫,這些字畫我隨後以長幅裱過珍藏至今。此文雖短,但隱然可見我與瑞獻之間之情誼。誠然,40年後重讀舊文,其不足顯而易見。經過了40年,瑞獻已是蜚聲國際的多媒體藝術家,是新加坡文化界的扛鼎人物。這些年來,我每經新加坡,只要瑞獻人沒出國,我幾無例外會到他的古樓畫室看他,觀賞他的新作,有幾次甚至促膝長談,至凌晨才返回旅館。他或以書畫見贈,或邀來舊雨新知,並以宴飲款待,每每至餐館打烊方罷。有一次瑞獻請來高齡八十的梁明廣先生,令我分外感動,那時我已未見梁先生不下40年。梁先生早年以筆名完顏藉暢論現代文學,並且主編當時新加坡《南洋商報》的文藝版,對我頗多鼓勵,曾經將我的小說〈戒嚴〉分4次刊登在文藝版上。我與瑞獻超過半個世紀的交情,非僅不因時空距離而生疏,反而因年歲日增而益形醇厚,仿如我所見的瑞獻近作,早已不拘形式,自由自在,毫無罣礙。
我與瑞獻認交當在1960年代中期,最初因寫詩而偶有書信往來。其時我尚在檳城,記得瑞獻還給我寄來南洋大學佛學研究社之社刊《貝葉》,世事難料,十餘年後南洋大學竟被迫消失在歷史的帷幔背後。1968年我赴八打靈再也參與《學生週報》編務後,我和瑞獻的聯繫漸多。1969年馬來西亞513種族暴動過後,友聯出版社內部人事似乎作了局部調整,擔任《蕉風》月刊主編多年的小說家黃崖忽然去職,姚拓與白垚在倉皇中接下《蕉風》編務。後來白垚找我詳談,希望我能挪出時間分擔《蕉風》編務。當時姚拓與白垚在友聯集團中各有專職,姚拓主要負責教科書與參考書的編撰和出版,白垚則需全力主持馬來亞印務公司的業務,《學生週報》絕大部分的編校工作都由我和悄凌負責,每週一期,必須做到準時出版,一天也不能延誤,其忙碌可想而知。不過我還是答應白垚,願意參與接編《蕉風》。這是義務職,雖然工作倍增,不過當時年輕,加上對文學的熱情,我其實對這份額外的工作充滿期待。
我是《蕉風》的老讀者,也有創作發表在黃崖時代的《蕉風》;只不過依編輯《學生週報》文藝版的經驗,我深知稿源將會決定刊物的品質與未來,開發稿源因此是當務之急。我於是向白垚建議邀請陳瑞獻加入編輯群,以瑞獻在新華文壇建立的網絡,應該可以號召一批作者在稿源上長期支持《蕉風》。我們大概忙碌了兩個月,《蕉風》革新號的202期終於在1969年8月出刊,果然一新耳目,頗獲好評。這一期的創作幾乎全屬新馬兩地的作者,這是過去的《蕉風》少有的事,而在稿源上為新一期《蕉風》貢獻最大的無疑就是瑞獻。甚至改版後《蕉風》正方形的菊24開本也是出於瑞獻的構想。1968年瑞獻以牧羚奴的筆名,由新加坡五月出版社印行其第一本詩集《巨人》,用的就是這個開本;兩年後我也採用這個開本,由檳城犀牛出版社推出我的詩集《鳥及其他》。此後五月出版社、犀牛出版社,乃至於蕉風文叢都以這個開本出版詩集和文集。張錦忠曾戲稱我們屬於新馬華文文壇68世代,巧的是,幾乎68世代的出版品採用的都是這個開本。肇始者正是瑞獻的詩集《巨人》。半個多世紀之後,張錦忠遠在高雄主編“跨太平洋群島詩與詩學叢刊”時,出版我的好友威雷伯(Rob Sean Wilson)所著詩集《妮基塔月升起時》(When the Nikita Moon Rose, 2021),也回頭採用這個開本,在象徵意義上彷彿是對68世代的緬懷。
《蕉風》改版後的第2期,即203期,我們4位被稱為編輯人的名字才正式在刊首出現,而且用的都是當時的筆名:姚拓、牧羚奴、李蒼及白垚。應該是出於謙虛,白垚堅持把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後。我們的分工是逐漸形成默契的。姚拓工作繁忙,無暇顧及《蕉風》;白垚對改版後的《蕉風》甚為關心,只是正職佔用他太多時間,而且他那時風華正茂,還不時參與吉隆坡劇藝研究會的活動,只能對《蕉風》編務看前顧後,或者偶爾提供想法,不過每期題為〈風訊〉的編後話倒是向例由他撰寫;在這種情形之下,《蕉風》實際的編校工作自然就落在我的身上。瑞獻則在譯寫與約稿方面給予最大的助力,尤其在短短一年之內,我們先後推出3個專號,即205期(1969年11月)的“詩專號”、207期(1970年1、2月)的“戲劇特大號”,以及211期(1970年6、7月)的“小說特大號”,在華文文學刊物史上,這些壯舉若非絕無僅有,恐怕也並不多見。50年後我再次翻閱這些專號,回想當年我和瑞獻為《蕉風》郵電往來頻仍的情形,往事歷歷;這些專號能夠如期出版,瑞獻幕後的策劃與組稿顯然功不可沒。不僅如此,當時《蕉風》的封面設計幾全出於他的構想,他為世界著名作家所作的水墨枯筆畫像,往往數筆勾勒即教作家神情畢現,更是那期間《蕉風》的一大特色。多年後我和瑞獻談起改版後的《蕉風》,雖已人事全非,可舊事並不如煙,許多舊事其實隱約可見當年我們的革命感情。
我一直要到1970年3月《蕉風》“戲劇特大號”出刊後才第一次與瑞獻見面。那年3月下旬我陪姚拓與白垚出訪新加坡,對我而言則是初訪。在新加坡盤桓數日,與《蕉風》的作者頗多互動,這些作者大多數又與五月出版社關係密切。3月29日上午我們與這一群年輕作者座談,地點就在瑞獻芽蘢28巷的住家。畫家邱瑞河還在現場為每一位參與座談者速寫畫像。這場座談紀錄經整理後在隔期的《蕉風》刊出,我細讀這份紀錄後發現,我和瑞獻竟然不約而同,在座談中幾乎不發一語。是因為我們身為《蕉風》編者,刻意把機會留給作者?我從未就此事問過瑞獻,我們都曾經一南一北面對所謂現實主義者的挑釁,潘正鐳即曾轉述瑞獻的話說:“有成當年在馬,為現代文學之奮起,與我並肩作戰,情同手足……。”或許當時我們有過面對文壇紛擾之經歷,深切感知創作遠比言談更為重要?
那一年《蕉風》“小說特大號”出刊後不久,我就辭去友聯出版社的工作,放下《學生週報》與《蕉風》的編務,9月初即帶著簡單的行囊負笈臺灣,一如文前那篇舊文所敘,要到10年之後才在臺北與瑞獻重逢。我居留臺灣倏忽間已超過半個世紀,瑞獻當然偶有臺北之行,有一次他因書法受故宮博物院莊申副院長之邀訪臺,我去他下榻的圓山飯店看他,他竟隨行帶來數公斤重的巨冊畫集相贈。這份心意至今仍令我感動不已。十餘年前,執友王泛森因仰慕瑞獻畫名,為祝賀其業師余英時先生八十壽慶,託我請瑞獻為餘先生作水墨畫像。這是第一次我貿然向瑞獻請託,瑞獻欣然同意,使我不負所托。餘先生見瑞獻所作畫像,欣喜萬分。餘先生不幸於今年8月間以91歲高齡在睡夢中離世,然其畫像至今仍懸掛於書房之中,一如生時。我唯一一次向瑞獻求畫,是請他為其畫室老貓卡卡素描留念。瑞獻慨允所請,2014年8月間我路經新加坡,瑞獻即以細筆素描之卡卡畫像相贈。不久卡卡即因衰老壽終,我慶幸及早請瑞獻親筆為卡卡留下身影。2018年我出版詩集《迷路蝴蝶》,收有〈深夜訪陳瑞獻於古樓畫室〉一詩,詩末即附有瑞獻所繪卡卡畫像。過去20年間,我每赴歐洲開會或研究,途中多選在新加坡過境停留,因此與瑞獻見面的機會增多。〈深夜訪陳瑞獻於古樓畫室〉詩末有以下數行:
五十年的人事,五十年的
天真與世故
藝事不老,在古樓
古樓的深夜
在紅酒的輕漾中
我們——我們一如從前。
這個“從前”,細想起來,或許緣起於半個多世紀之前,瑞獻與我參與改革《蕉風》那段令人懷念的年輕歲月。
——2021年12月20日凌晨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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