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聞張錦忠英譯陳瑞獻詩作品的詩集行將出版那刻,第一件想到的事,竟然是:“那他會不會也譯了〈牆上的嘴〉?”
因為那篇會是超難翻譯。約莫記得原文刊在70年代的《蕉風》,但那是詩抑或是散文卻已印象模糊。再想了想,應當不會是詩,因為無人會埋怨詩難懂。〈牆上的嘴〉刊出後,當年確是有篇文章抨擊它晦澀,順便連瑞獻那些年的作品也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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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在新加坡見到瑞獻,他解釋說〈牆上的嘴〉是禪家語,因為禪宗師父都不愛多說,沉默才是真如的語言,所以他們把嘴掛在牆上。
近日收到錦忠英譯詩集的軟件(特別要說的是,除了詩譯得非常好之外,他寫的長序亦精彩絕倫,提供了很多有關瑞獻的寶貴資料),看過目錄後,發現那篇印象中超難且尚未釐清是詩抑文的〈牆上的嘴〉不在其中;再和瑞獻聯絡,原來是篇小說,後來已改名為〈水瀨行〉。
但還有一件事需要釐清,便是編輯靖芬在邀稿時曾囑我寫一寫當年譯〈菴羅樹園〉和詩集《湄公河》的經驗。
〈菴羅樹園〉?那是什麼詩?怎麼一丁點印象也沒有?於是立即回郵給靖芬,說自己毫無印象,應該不是我譯。
待看過錦忠傳來的英譯詩集序文,再接到收錄於第二本瑞獻詩集裡的The Garden of Amra Trees譯詩,赫然看到此首創作於1967年11月的長詩,於詩末有“translated by May Soo Chin”這5個字,才嚇了一跳,原來當年不知死字怎寫的中五生,確曾做過如此匪夷所思的異事。
翻譯〈菴羅樹園〉的時間,倒肯定是中五那年,即是1968,在上過班主任兼英文老師某月某日的課後。英文老師名約瑟芬(Josephine Pang),大概是姓方,17歲進入馬大英文系,20歲便以一級榮譽學位畢業,然後回來她的家城,即是檳城,在柑仔園修道院女中執教,並於中五時成為我班的主任,比她的學生只年長几年。
此生能遇到約瑟芬是吾等的福氣,因為她除了根據教科書授課,如那本令她悶到抽筋的They Dared to be Doctors(《敢敢想做醫生》)傳記小說,也教導我們讀詩寫詩,還和學生討論音樂和電影。
只是她對音樂持有潔癖,只聽巴哈蕭邦貝多芬以及維也納合唱團之類,視流行音樂為洪水猛獸,曾在班上眾同學面前訓斥說喜歡“披頭四”的我為離經叛道。
可能是那些讀和寫英詩的課,激發我對中詩英譯的興趣。而第一首不幸讓這名對英詩只識條鐵的華校中五生,就是當年以“牧羚奴”發表詩文作品的《巨人》詩集中的某首詩。詩名已不記得,只約莫記得譯詩中曾用了個monumental或monumentally字,譯完後便趕著寄去新加坡給Shep獻寶。
Shep即是牧羚奴,Shepherd的縮寫,“牧羊人”是也,也是自1967年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後我另出心裁替他起的名字。因為他在信中叫我May,和“梅”同音,我也十分欣然受落。這一生中,也只有他以此名喚我。
瑞獻收到我譯得烏里馬叉(字跡也同樣潦草)的所謂英譯後,不但沒有笑話我,還拿去給南大的一名資深教授點評,然後將修正版寄回來給我意見。那是位大名鼎鼎的翻譯名家,讓我受寵若驚,而且他也沒有改得很難看,只是略改動了幾個字而已。
自從那次初譯的成績不會太過差勁後,越發激起我英譯中詩的興趣,目標當然又是自中三開始便成了這名中學生靈感泉源的“巨人”身上。
隔了55年,這名抄襲貓也不怕從實招來:1966年那首獲得《學生週報》新詩創作比賽首獎的〈召喚〉,其實是參考牧羚奴那些日子發表過的詩作後才東拼西湊而成。奇的是從來沒有人發現“若有雷同,實非巧合”此事,連當時的《學生週報》主編白垚都沒發現,還以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了封以友聯出版社自創專屬信箋的信來以示鼓勵。
我那位年方十八九歲便已開設裁縫店當起小老闆的二姐,看到我登在《學生週報》的得獎詩,大驚小怪地嚷嚷:“你抄牧羚奴的東西!”
我聽到此話立即魂飛魄散,心想:“完了,連姐姐也看得出來!”但仍然嘴硬地自辯:“我沒抄他!都是我自己寫的!”
於是一直都活在恐懼裡,就連代發得獎詩作獎金25大元的檳城學友會沒依照比賽章程發出獎金,我這名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的新晉草包詩人,也不敢去追討。
到了2017年與有成在飯局中說起此事,令他大為吃驚,因為作為檳城學友會以及銀星詩社其中一員大將的他,完全不知道有“獎金不知所終”之事。
可能是我姐和我都想太多,尤其是我的裁縫師二姐這名犀利的業餘文學批評家閒閒幾句話,令我過了一段不知如何是好的日子。唯一的救贖方法,便是自己認真創作,寫自己所想要寫的,特別是寫青春守寡的大姐,於是有了母親和孩子的系列。記得曾將其中一首英譯作為呈交給約瑟芬老師的功課,獲得她相當不錯的評語。
瑞獻是在1967我中四那年,第一次寫信給我,那時我們家仍住在觀音亭后街,正式名稱為史超域巷。
自己心儀多年的偶像竟然會寫信來!我高興得以為是在作夢。但問題也立即來了:除了認得出自己和寫信人的名字和另外幾個字外,那封以墨水寫成的蝌蚪似小小楷,卻完全看不出是什麼天書。
自己每天放學回到二姐的裁縫店後,就拿信出來研究一番。如此這般折騰兩三天後,母親見我一籌莫展,便帶了我去位於只隔了一條街的觀音亭,找一名在對過的香燭店五腳基長期擺張桌子的寫信佬代我解讀,她所持的理由是:“寫信佬專門替人寫信看信,一定能看得明白。”
我覺得媽媽言之成理,雖然整件事很荒謬,也只好乖乖跟隨去找那名寫信先生了。可他接過信後上上下下看了一會,搖頭說:“呢啲乜嘢字嚟架?我唔識睇!”說罷就把信遞迴給我。連最寄存厚望的寫信先生也幫不上忙,這可如何是好?
怎知一回到裁縫店,自己將信再看一遍,彷彿聽到頭頂上“轟”的一聲,此信不再是天書,裡面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明明白白。從此便與瑞獻成為通信很多很多年的朋友。
除了錦忠新譯的The Amra Gardens,他也電郵了收錄於《牧羚奴詩選集二》的〈菴羅樹園〉英譯The Garden of Amra Trees,待讀到“your heart, is a thousand-faced octopus”那行,整顆心瞬間顫動了一下,是的,終於記起來了,當年的中五生,確曾讓原文的“你的心,是千面的八爪魚”震撼到,這麼帥、這麼有力的句子,怎能放過不譯成英文呢?
是,我超喜歡翻譯,特別是受到約瑟芬老師啟發也愛上英詩後。因為她也剛教了我們可將through簡寫成thro,於是便立即活學活用,在英譯〈菴羅樹園〉時,一概將原本應是through並寫為thro。
可〈菴羅樹園〉長達144行,可謂是詩中鉅作,而且用了很多的佛教詞語和典故,理解已不容易,要英譯就更難,更何況當年自己只是個天主教會所辦的修道院學校中五生,對佛理和禪宗一竅不通,怎敢如此膽大妄為,為這首瑞獻寫於1967年的重要作品英譯?
而且那時自己的英文程度不算怎樣(今時今日也不算怎樣),除了自己的不知死活,還有瑞獻的鼓勵之外,也想不起譯此詩的動力來。
也是由於瑞獻的誠邀和鼓勵,才讓這個馬來文也說不上標青的三腳貓與他共譯《湄公河》。那是1971或1972年,我在拉曼學院讀專科。
瑞獻擔任《蕉風》的“域外編輯”時,與姚拓、白垚和有成的共同策劃下,曾出版了幾個擲地有聲的專號,篇幅皆很大,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本。記得我也被賦予翻譯馬來文學專號部分詩文的任務,大概因為這樣,瑞獻覺得我可以幫忙他翻譯一部分拉笛夫的詩作,以讓《湄公河》能以華巫雙語出版。
其實《湄公河》最好的譯詩,都出自瑞獻的手筆,特別是那首點題的〈湄公河〉,與原作Sungai Mekong,同是一唱三嘆的一流傑作。
2013年吉隆坡的國家畫廊為拉笛夫舉辦60年藝術生涯紀念展,通過在畫廊工作的朋友愛偉問我手頭上有無《湄公河》可借出以作為展覽品。
可巧辦公室裡找到僅存的一本,便贈送給畫廊作為永久館藏。負責人透過愛偉表達他們的驚喜,說是首次看到有此華巫對照的詩集。
我當時就想:這都得謝謝瑞獻和拉笛夫這兩位詩、畫、藝皆精通藝術家的深厚友情。
錦忠在序文中提到他自創的The Generation of 1968 (1968世代)一詞以形容那個年代以瑞獻為首的一群新銳新加坡作家詩人,而有成與我雖非他們的“五月出版社”成員,但因為斯時有《學生週報》和《蕉風》這兩個共同樂園,彷彿也成了1968世代的一分子。超過半個世紀後,到了2021年的歲末,錦忠鍥而不捨辛苦了10年的英譯詩集終於出版,讓1968世代的三人加上錦忠得以共聚,借瑞獻的電郵所言:“確實是因緣殊勝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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