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投稿失敗後,我想,如果我的寫作能像我的烹飪一樣,就好了。我霍然想起,兩三年前,報刊上有個欄目,叫“作家的第二專長”。當時,我沒有被邀稿。但是,好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緊張兮兮的,害怕有一天,電子郵箱會出現一封編輯的信。然後,我非常認真地思考自己有什麼專長,還非常認真地構思起一篇關於我觀看電影的散文。當時,閱讀這個欄目的文章、等待編輯的來信、預備好自己的文章,整個過程對我來說蠻煎熬的。我希望交出一篇好的文章。所謂的好,是文章的形式、呈現和創意都讓人耳目一新。我又希望,我的文章裡說到的第二專長,會贏來掌聲。說得簡單一點,如果我要寫我的第二專長,就要讓人讀了會對我肅然起敬。結果,欄目停了,我沒有被邀稿。
我喜歡下廚。疫情期間,我緊張到什麼都幹不了的時候,就會想想下午茶能吃什麼,然後到櫥櫃裡拿出綠豆或紅豆,準備來一鍋糖水。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著隔天的早餐要吃的麥片冰廚裡還有、午餐炒一個粿條用掉不能久放的芽菜、晚餐來一個苦瓜燜雞肉加一個abc湯,想著想著,我就會平靜地睡去。這段時間,由於儘量減少外出,一次辦貨,就儘量多買一點。乾糧可以存放,肉類可以冰凍可是冰格的空間有限,而蔬果會腐爛。於是,我要求自己,要有效率地調配各種食材。綠葉菜要先吃,根莖類蔬菜後吃,最後才吃一些要吃才浸水的乾菜。肉類的分配也要有規劃。午餐用少量的肉,加上雞蛋,算是蛋白質來源。晚餐不吃蛋,肉比較多,湯裡的肉給毛孩吃。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樣的調配很麻煩。當冰廚裡塞滿了食材,我的腦袋就調兵遣將,要把所有的將領與兵卒安置妥當。我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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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冰廚裡剩下的食材不多,我就得拿起魔法棒,嘗試耍弄出一些新的搭配。尤其疫情期間,不方便外出時,這個臨場應變的能力特別重要。比如肉和菜都吃完了,只剩下乾貨,我靈機一動,用黑木耳、香菇、江魚仔和幹拉麵,煮出很久沒吃的板面。成功應對危機後,我們家就多了這個例常的晚餐菜單。每次施法成功,我就會驕傲地在自己的舞臺上鞠躬,自我陶醉一番。
我很愛吃。幾乎對所有的食物都來者不拒。尤其自己煮的,都覺得很好吃。每次吃完自己煮的中式米飯配燜肉和炒菜、西式雞扒配沙拉和薯塊、意大利麵、炒咖哩方便麵、法式麵包配奶油濃湯,我都會非常滿足。但是,我很清楚,這未必是因為我的廚藝好。除了廚師本身無法客觀自我評價之外,我覺得自己作為食客的自我要求並不高。每次嘗試新的菜式,只要不是不熟或燒焦,我都會滿意。其實,我常常按照菜譜自己琢磨。像青醬意大利麵,地中海國家用的是羅勒。我用的是九層塔。我從來沒品嚐過正宗的味道,卻還是覺得自己的味道很美味。每次到一家新的餐廳,絕大部分時候,我都會因為感覺新鮮和新奇而滿意。我總是對老公說,我們下次再來。可是,我們很少外食。有機會外食時,我總是找一家從來沒去過的。所以,說再次光臨,只是一時興奮而已,不是承諾。也因此,沒有第二次第三次品嚐,也就不知道失去了新鮮和新奇後的食物,到底好不好吃了。
說說我家的食客。他們就是我的老公和兩個毛孩。先說毛孩。大小姐比較挑食,口味比較重,也不喜歡重複。服侍她,要看她的心情。偶爾她會非常聽話,給雞肉、狗餅,都會乖乖地吃。但是,當她鬧起小姐脾氣來,我就得給她加一點豬油、人吃的餅乾、罐頭沙丁魚等等。而二小姐呢,就很容易解決。她是個飯桶。我們懷疑她小時候流浪常捱餓,但有一對印度夫妻偶爾會騎著摩托來喂她雞飯。所以到今天,雞和飯仍是她的最愛。她可以每天都吃雞飯、煮湯的雞肉、炒飯、狗餅。天天到進食時間,她都非常興奮,從來不會吃厭同樣的食物。最後說我最主要的食客——我的老公。我想,如果他比我有要求的話,或許我的廚藝就不止於此了。偏偏老公不但要求比我低,他還是個對飲食完全沒有要求的人。他對我說,不明白為什麼在吃麵食時需要在黃面、米粉和粿條之間選擇,因為對他來說,它們全都一樣。他最討厭吃自助餐。他面對玲琅滿目的食物,會很苦惱。每次我們出外吃,我負責看餐牌,然後替他挑一道我覺得他會喜歡的。每次我嘗試烹煮新的菜式,問他意見時,他都會點頭。我當然知道,只要不是辣的,他都不會搖頭。我想,把自己的廚藝不能精進,怪罪於老公,是不公平的。我倒是認為,正因為有個對什麼都照單全收的食客,我才能在廚房裡快樂地玩樂。
當我說,我希望寫作能像烹飪時,我就是這個意思:能夠快樂地玩樂。可是,我面對寫作,完全不能放輕鬆。曾經有個報刊邀我寫專欄。我答應了以後,焦慮極了,以為專欄是一年期限,就必須寫出50篇的短文。我在還沒開始刊登之前,就寫好了二十多篇的稿件。我知道,這些文字,質量很低。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想像自己能夠每一週生產一篇短文。專欄沒到一年,編輯就說,不用再提供稿件了。我當然明白原因。後來,同一年,有一次我去理髮,理髮師說我的後腦勺有個5毛錢一樣大的洞口。當時我沒有太在意。幾個月後,有一次我摸自己的後腦勺,摸到一大片滑溜溜的觸感。我沒有辦法不正視了。我去看皮膚專科。醫生說,這是自體免疫性疾病。我問醫生,是什麼造成的?飲食?生活習慣?洗頭不當?身體虛弱?醫生都搖搖頭。直到我問說,跟壓力有關嗎?醫生眼睛亮了,說,是!接著,醫生問我,你是做什麼工的?我說,我是寫作的。醫生一臉不相信地說,人家是喜歡才寫的啊。我苦笑,心裡卻非常不忿,為什麼大家都認為寫作是件輕鬆的事啊?
對於我,寫作不是輕鬆的事。因為我對自己有要求。我的目標,是要成為一名好作家。好的意思,就是自己滿意,同時得到他人的肯定。所以,每次面對失敗,我的心理打擊都很大。然後,再大的打擊,我也不會想要放棄。就是一意孤行,奮不顧身。可是,我都已經把自己逼到掉頭髮了,還能持續下去嗎?連健康都失去時,我怎麼還能繼續寫呢?我得了自體免疫性疾病後,醫生在我的頭殼上打針。每次,我伏在病床上,叫喊聲都被白枕頭吞沒。這個針我打了4次,每次間隔一個月。終於,我的頭髮長了。我放鬆了幾個月,也學習面對寫作時的壓力。大概一年後,我嘗試寫長篇。這次,我以為我的焦慮已經減輕。可是,完成長篇不久,我又摸到了自己頭頂上有滑溜溜的觸感。這次,我明白了。我的病,源自我的心態。我真的得改變自己。如果我能快樂地寫作,像烹飪一樣,我就不會長期處於焦慮中。問題是,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好的廚師。
一個好的廚師,會竭盡所能,追求作品完美。可是,我不會。我會偷懶。我知道,很多中餐菜式,要求先過油,或者先汆燙。我從來不覺得這些工序是必要的。我的青椒肉絲,都是肉下了,炒得差不多,推到鍋的一旁,繼續下青椒。我連先把肉絲盛上來以免老掉的工序都省了。我的湯,從來都是所有的肉和菜跟水一起放,大火沸騰後,轉成小火就不用再費神。肉的血水會留下浮沫,因為我沒有汆燙。但是,經過半小時的煲滾,浮沫會粘在鍋邊,而湯水水平面已經下降。我安慰自己,這就是已經汆燙。
一個好的廚師,不會排斥任何美味的食物。可是,我會。我從來不油炸食物。我覺得油炸很浪費油。一次用量多,重複用又不健康。所以,我乾脆放棄油炸食物。我家餐桌上的雞、豬和魚,只有炒、煮和燜3種煮法。要吃炸雞,就打包KFC。然後,我只買切片的冷凍魚。因為我不喜歡處理魚鱗、魚鰓和魚肚。我也不買比較便宜的整隻雞,只買最容易處理的雞胸肉。不但因為我不喜歡斬雞,還因為我不擅長。也因為我不擅長斬雞斬豬,我的廚房裡沒有大刀。所以,我煮飯,不是美味第一。有時候我會為了健康和方便捨棄美味。當健康和美味站成一陣線時,我可能還是不會妥協。我最喜歡的一種烹飪方式,就是一鍋熟。比如把香菇和雞肉塊放進飯煲裡,按鍵以後,切好一條黃瓜準備生吃,用臼弄出一個姜茸,就搞定。吃著成品時,我會覺得很滿足。它方便、有營養又美味。
我沒有看扁廚師。相反的,我覺得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又博大精深。我知道我可以是一個更好的廚師。只要我下功夫,就一定比現在更厲害。我知道,如果我要求再高一點,我就能提升自己的廚藝和味蕾。問題是,正是明白了成為一名好廚師背後的付出,我才怯步的。
寫作不能這樣。那時,當“作家的第二專長”欄目停了,我有些許失落。這說明,或許在別人眼中,我不是一個作家。但坦白說,我立刻釋懷了。因為我寫不出來。還有,其實當時,我對作家這個稱號,有點排斥。不是因為我不渴望。而是,我怕自己配不上。長久以來,我一直不主動向他人介紹自己的職業。要是有人問了,我就說,我是寫東西的。在兩次得到自體免疫性疾病期間,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身分和定位。我開始寫日記。在日記裡,我分析自己的情緒。我逐漸發現,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他人的眼光。我汲汲營營想要達到的,是他人眼中的最好。終於,我豁然開朗,這個最好,或許根本不存在。我明白了,我沒有辦法控制和掌握他人的眼光。我可以做的,只是迴歸到自身來。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和真實想法,表現出來,或許就是現階段的最好了。寫作,最根本的,是自己的事。
我在日記裡,平靜地寫。有一天,我寫道,寫作是我每一天的事。也就在那一刻,我對自己說,我是一個作家。
時過境遷,我今天覺得,如果再出同樣的題目給我,或許我作為作家的第二專長,就不是電影而是烹飪了。只是,要我說烹飪是我的專長,真有點心虛。或許,乾脆換個題目,換個角度想吧。我不是一個好的廚師;但是,我喜歡下廚。我是不是也可以說,我不是一個好的作家;但是,我喜歡寫作?我覺得,我也可以在舞臺上,戲玩我的文字。然後,不用得到他人的准許,自己開心就好。玩得盡興了,也可以給臺下的自己鞠躬,然後給臺上的自己鼓掌。
我每天寫日記、每天閱讀、每天感受生活和自己、每天讓自己過得平靜而踏實。但是,跟廚師的身分不一樣,我還是會要求自己的寫作。我希望,有一天,我是一個好作家。只是,首先,我得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不可以完全把寫作當成玩樂。所以,就讓寫作成為不稱職的第二玩樂好了。我的第一玩樂,還是下廚。那每次面對生活的困厄和壓力時,或許我就可以對自己說:到廚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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