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知以来,他们就一直在我们的生活里,Aya与Ibu。
Aya是来自中国的福州籍金匠,与我们外公同庚。Ibu是他在砂拉卓娶的一名伊班女子,年龄比母亲年龄稍大一些。他们一起生活了廿多年,没有儿女。父亲是一名裁缝,当年租了半间店面,店里除了靠墙的一个摆着布匹的木架玻璃柜,就是一溜3部缝纫车与缝纫车后面的裁剪枱。另一租户就是Aya。他有一个高及腰间的玻璃柜,展示着金银首饰的一个工作枱;靠墙的长方形木桌子上面,堆着一卷卷的纸、笔墨、一些书,和他的盆景,墙上挂着或贴的尽是他的书法作品。我一直以为是母亲要大姐与二姐Aya Aya Ibu Ibu的叫,所以也就此叫开了,其实是Aya一开始就自称是祖父,Aya,母亲说:而当年你们的Ibu年轻漂亮,一听小孩子们要叫她Ini(奶奶)不喜欢给叫老了。叫Ibu就好,她坚持。但从没想到,以当地马来话,Aya Ibu也是爸爸妈妈的意思。这或许是天意!
ADVERTISEMENT
印象中,早年的Ibu确实漂亮,身材苗条,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细滑,闪着油光。她有一头自然细卷曲的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的,日常喜欢穿人工绣着花边的薄纱娘惹衣可以透视其下的乳罩,钮扣都以镶缀连成一气的黄金梅花别针代替,下半身围着鲜艳的花纱笼。当她把我们拥在怀里的时候,总让人嗅到檀香皂的芬芳。
Ibu要领养三姐
母亲还身怀第三胎时,漂亮、乖巧、聪明伶俐,10月大就会说话、让大家都啧啧称奇的二姐因出麻疹夭折了。紧接着,妈妈终于怀胎足月后,三姐出世,顺产,12磅!把前来接生助产的马来老奶奶给吓坏了,裁缝的女人生了一个庞然大物,一出娘胎就长满头发的消息也很快就在小镇传开。三姐日渐长大,十分讨喜,就是不知何故日夜爱哭爱闹,让人不得安宁。大姐当年已经5岁,在健康成长,对着无病无痛却叫人不明所以的小女儿,母亲最忌讳的就是一再想起二女去世后听到本前来安抚的说了那句话:天生秉异的孩子往往是来讨债的,只有白疼一场!她因怕同样的事故重演,已经被折腾得濒临崩溃,近乎绝望。
天公祖啊,保佑保佑,多隆多隆!Ibu帮忙祷告的同时,也把知道的土医与降头师请来,却都无济于事。后来Aya翻看他的《通书》,要母亲在他指定的某日炎午,抱着小女儿上凤山寺求签去。庙祝解签指点,说这属龙的女婴魂魄因为有属虎的小女孩争宠极受干扰,除非送人或过继给同一屋檐膝下犹虚的外人才可以平安长大。陪同母亲上庙的Ibu一听,禁不住大叫:说的不就是我们吗?是的,就是我们!我要!
Ibu这一声大悦的欢呼,在肃穆、香火袅袅小庙宇里,把在场噤声唯恐得罪各神明的其他香客顿时全给慑住了,也让女婴在一瞬间神迹般,突然安静下来。
看到从凤山寺回到家里的队伍,Aya一听说要领养,立即驳回说自己终究要回唐山与那边的家小团聚:我唐山的长孙还比她大一岁呢,不……话犹未完,他显然感觉氛围有异,趋前看了看窝在Ibu臂弯里、上午一看到他还像见到鬼一般、嘶声哭闹得满脸通红的讨人嫌,竟然在挥动两只小手,还咧着嘴朝着他咯咯笑!Ibu顺势把三姐往他怀里一塞,说了声:我们的女儿!Aya还来不及反应,小女娃脸已经贴着他微隆的肚皮,猛打几个哈欠后,天使般地睡着了!
母亲说,她当时突然感觉全身乏力,眼睛怎也睁不开,往店里的懒人椅上一歪,立即呼呼入睡!醒转时,天已经黑了。
三姐正式上契
Aya几乎不提领养的事,一直到三姐满周岁那天,他一早一声不响地杀了好几只鸡,也买回来几十个鸡蛋与面线。烹饪是他所擅长,日常都是他做饭,Ibu只管柴火。他常一道道美味佳肴弄出来了,也都让我们分享。父亲虽然发现那一回,Aya所准备的食材似乎多了些,但不疑有他。两家人所有的锅,容量都不够大,Aya还把一个大的饼干桶撬开了盖代替。看到母亲与Ibu从凤山寺酬谢大伯公回来时,他先亲自给对面另一排店屋的侨领甲必丹送了一份去,再把左邻右舍都一一邀请过来,吃一大公鸡碗的福州红酒鸡汤面线与鸡蛋。父亲后来说,Aya的厨艺真没的说,就那一天汤面上浮着原本看似不新鲜、干瘪与色泽暗淡的香菇、红枣与枸杞,一经他处理后都变得肥美、饱和、鲜艳!后来我常与Aya Ibu吃饭时,也发现在配合各菜色应用碗碟与缀盘用的青葱辣椒与黄瓜等,即便是家常小菜,Aya也一点不含糊,让人赏心悦目。就是那一天中午,Aya当众给三姐戴上一条他自己打的金项链,也公告天下,那是他正式让三姐上契的日子!随着母亲又一连生了3个,Aya Ibu也就索性让三姐住进他们的房里。

只要出去溜达,Aya一定抱着干女儿同行,口里阿乐乐地一直轻呼他给她取的小名。母亲说,当年阿乐乐牙牙学语、刚学走路的那阵子,有几个英籍官员每在店门口经过见到就会走进来抱着逗她玩。白白胖胖的阿乐乐也从不怕生,咿咿呀呀的与他们有的没的在对话。大家看了也都高高兴兴的,但Aya看在眼里都绷着脸,后来他即便正忙,闻风或看到那些官员来到隔壁家,只要阿乐乐在店里,他都唿的一声,把她抱开。他最讨厌那些蓄长胡子的红毛人一抱起阿乐乐就提得高高的凌空一抛再接下,总让他提心吊胆,万一跌下来怎办?还有就是他们喜欢在她脸上猛亲一番——他们的体臭,你们都没闻到吗?
Aya的头就永远剃个精光,脸上也没有胡茬子,显得干净清爽,但他也似乎终年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蓝棉布短裤。他有个习惯,喜欢站在五脚基朝大路甩手,继而再三重复着一边一手搓着光秃秃的头,另一只手搓搓肚皮。小孩子们看到了,喜欢前来效仿,还哈哈当着好玩的笑一场,惹得他对着他们瞪了瞪眼,也就把他们全给吓跑,不敢再造次。阿乐乐一开始是自己,后来也领导弟弟妹妹们站在他身后排成队、有板有眼的有样学样。母亲说,Aya每一回头发现时,总静静地看着你们,眼里尽是笑意。
后来父亲患上眼疾,前往古晋求医,裁缝生意顾不来了,痊愈后,也把所有的积蓄花光了。当年还遇上经济萧条,父亲的裁缝生意一落千丈。母亲变卖所有首饰,在离砂拉卓两英里外的Disso买了一片树胶林。带着一家大小搬到伊班部落的那个上午,父亲雇用了一艘无篷的阔肚小船,泊在河边,要赶着早潮把我们送往上游的地方。母亲坐在船中央,两个妹妹与我都坐在她跟前。大姐虽然已经上学、给安排在伯母家里寄宿,但也跟着一起搬家。知道Aya一早就带她出去了,就在一家咖啡店里,大家都等着三姐归队。后来给催急了,三姐才给Aya牵着姗姗走了来,还一边吃着我们见了直流口水的奶油蛋糕!当年我5岁,四妹4,五妹不足3,母亲怀里还有个未满周岁的二弟!Aya与母亲说了一些话。她的想法是,在眼下要去拓荒的艰难时刻,当年6岁的三姐可帮忙照顾弟弟妹妹。说好一上学就住在他家里的,Aya怎出尔反尔呢?再不,也得等我们一家人一起搬了家再来接呗!然而母亲终于还是拗不过Aya。
在Aya店里写作业
接着,就是后来学校假期,父亲一早去接大姐,有一次三姐也跟着来了。刚到家不久,母亲还在准备晚饭,门口湿地的另一边,穿透暮霭,就听见有人正大声叫着:阿乐乐,阿乐乐!
我们都冲到门前的晒棚上,一看,是Aya!他几乎是紧跟着父亲的后脚跟到来,而且片刻不留,就要把人带走!母亲见状,反应仅是她鼻下随即一声“啊依————!!!”尔后是大半天的沉默不语。那些年,那是三姐唯一一次到访,连一顿饭也来不及吃,也没有过夜!

等我也上学了,便跟着大姐一起寄居在伯母家里。伯母也开裁缝店,父亲每隔三几天就从伊班部落里出来,给守寡的伯母裁剪她收下的订单,以换取孩子们的膳宿。接着两个妹妹也该上学了,父亲在好友的店屋后面,贴着后墙搭建一间屋顶单倾的小屋,让我们住着,由失学的大姐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也就在Aya与Ibu隔壁。那个时期,除了学校假期回到父母身边,我几乎每天都往他们那边走动,看Aya戴着他的单眼镜,眯着另一只眼,专心地在他的工作枱后,以呈纯蓝色的火焰处理金银首饰,也看他把一块黄金烧红后,在长凳的一端夹住,就往另一端拉开,变得细又长。长凳上有个黑不溜秋的锥形盐木,他可以让手镯与戒指圆周的大小使之浑圆,也可以把弯曲的金条经锥形木反复在其上快滚一滚,即可弄直。晚间,我在Aya店里的汽灯下写作业,或是朗朗读着课本,一等值班到镇上监督的老师来了又走了就马上溜开。周末,我的作业都提前写完了,他一看我就叫住:
今天为什么不写字了?
写完了,我说。
写完了?
真的写完了!
即便我把作业让他看了,他还是那一句:字哪有写得完的?
当年,给他一再那么说,我还真的是一头雾水。(明日续完)
ADVERTISEMENT
熱門新聞





百格視頻
元旦那天,在菜市上偶遇久违的中学时期学长,一阵寒暄后,他问:就快过年了,还做不做东坡肉?原来这十多年来,我不再每逢过年就把东坡肉当贺礼送给当年的亲朋好友。
东坡肉是留英时期在中国餐馆兼职、忙完了刷盘子洗碗筷与打杂的分内活,乐的帮各厨师做各项烹饪准备时接触过,也因常请英籍同学或朋友来住处吃饭时把所见所闻实践,感觉到位而沾沾自喜,殊不知,在中餐馆额外当下手、又按重量分配均匀的冷冻预制品,自己从没曾让吃过。所谓正宗的东坡肉还是许许多多年后的夏天,在它的原产地杭州第一次尝到。西湖边石板街的饭店里,我在菜单里发现了它,点了一份,只见两方块的小小巧巧的肥肉、麻将牌大小,给棉绳精致地上了十字绑,浇上闪着诱人的酱油色汤汁,我仅吃了一块就作罢。东坡肉是注入多少糖量才齁得我难受?肉油而不腻吗?入口即化吗?正想着该如何正确注解,我已经打车越过苏堤,来到《印象西湖》演出地点。刚入场,尚未如座还没找着,肚子突来一阵翻滚,以为提肛让有关机括缩一缩、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承想等我火急火燎找到厕所,犹未蹲下,就山崩地裂地biak一声响,再听门外有人随即哟的一叫后哈哈大笑,害得我躲了大半天才走了出来。
回到家里,谈起东坡肉,母亲眼睛一溜,说那几种佐料家里有:不就是买块猪肉的事吗?我们也来试做一回!就明天!
●
你的爸爸最识煮餸,母亲说,以前在伊班长屋边上住着务农割胶的时候,每逢旱稻从烧芭、播种到收割,招呼主动前来帮手的伊班朋友们的饭菜都是你爸爸用大饼干珍当锅亲自烹煮的,三几下子可以把柴火拢起烤全猪也从不假他人之手。父亲常提起自己最拿手的牛肉炒苦瓜,母亲听了也一再附和,但除了母亲,我们做儿女的没吃过,我也从没见过父亲下过厨。母亲还说,父亲年轻时而技痒挥锅铲的这么一道,她可是当年唯一的分享,言语间不无透露着新婚后那段日子的美满与幸福:后来你们一个个接二连三的出世了,能让个个吃饱饭,已经不容易,还牛肉炒苦瓜?晚年她每一念及,我就把食材买了来,母子俩决意再弄出这么一道,味道还真的都不赖,但总没有让母亲曾经享受过的味觉重叠。母亲心里明白,那当然不是苦瓜没有在刚刚断生前掌控住火候,也不是古晋的牛肉根本就没有我们以前砂拉卓甘榜马来人过节时杀了送来的好味道。
母亲的爆炒蒜瓣豆角,是我从有知以来就迷恋的一道菜,虽然曾千几百次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全程操作、示范,上碟前更听得真;就搁一丢丢白糖再添一点点盐!然而由我亲自实行,即便在她的眼皮下,也从没有把她的随意与不见招数的手艺与成品复制。那个4岁的小男孩,带着两个妹妹在浮脚店屋五脚基上嬉闹中,看见母亲挺着大肚子从店里走了出来,一手拿着搪瓷碗一手拿着红色搪瓷勺子,就座在五脚基边缘搭建的长椅上时,兄妹仨就一伙拢前来。是那一次吃的是爆炒蒜瓣豆角,还是喂着孩子们每一人的每一口,母亲就轻轻“amp”的那一声,整个场景就因而烙印在我脑海,逝去的童年时光与相关的所有一切,尽管再也回不来。
母亲的厨艺就此失传
你妈妈才是厨艺高手,天生的!父亲翘起大拇指,也是一直到我自己不得不做饭时才真正体会的一番话。以前是父亲,从菜巴刹买回来极普通最便宜、只求实惠从没考虑搭配的食材,后来是我,还常弄来我看了欢喜、她之前没有见识过、进口的波菜西芹佛手瓜西葫芦等等,她好奇地审视一番,未几,一如既往,在有限的资源里,就为大家调制既果腹又可口的饭菜,当年是一家大小十一口,最后是母亲、妹妹与我。母亲做了许许多多临界自创的菜,后来问及,她也弄不清工序与搭配,但都成了绝味。母亲曾手把手教我们裹枕头粽,包烧角,还有让一家大小都可以吃饱早餐的萝卜糕、芋头糕,还有我们不少享用的捞锅边,竟然是后来堪称福州美食的鼎边糊。我们兄弟姐妹九人,只有大姐学得最真,但大姐也病殁了,母亲的厨艺也就此失传。少小时候我们最常吃猪头肉,父亲笑呵呵如获至宝带回来时,母亲不时还抱怨,这无疑是给她又忙又累的家务日程添堵。她往往把整个在柴火上烧个遍去毛,再刮个干净后又用水把整个猪头煮了才做最后的清理。骨头用之熬汤,又剔又割使劲剖解出来的皮皮肉肉,不知是卤还是炖,她用上八角、白糖、大量的姜、一大碗老抽,也毫不客气的征用了父亲一大瓶伊班人私酿的米酒Chap Lang Gao(茅屋标),一大锅的,让我们解馋好几天。
除了一开始就挑掉血丝裸蒸出来、为了让孩子们更聪明、一人一口的猪脑让人嗅了恶心,其他的都好吃,猪皮猪耳朵,尤其是猪舌头。肉吃完了,浓稠冷却成冻的汤汁留着下面条,母亲又轻易巧妙地为大小十几口呈献丰盛的一餐。
不就是东坡肉而已!她说。
●
我的生活一向从简,自从母亲往生后,体现在饮食上的尤其显著。唯一不变的是,除了时而出远门,我与相依为命的妹妹从不在外用餐,与外卖更是不沾边。早上是一大杯果菜泥,往往是扭开收音机国歌播放的时候准备好开始喝下。派上场的各类蔬果大略一样,因为比例不一定,打出来的混合物,味道口感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每一天迎来的就是一个欢喜。接下来是一个蛋,一片在铁板上烤了烤酸面包,给涂抹厚厚一层自己研磨的花生亚麻籽酱,脆口,细嚼后吞下,简直就是人间至味。一日早午两餐,持续了十几廿年的蛋奶素,因一场防疫而更变,除了豆腐鸡蛋与鹰嘴豆,饭桌上每隔一两天就有了鸡肉或鱼替换,搭配大量的蔬菜瓜果与三两口常备的五谷杂粮,就是妹妹的一餐。回归学生时代最简易的一锅煮,我把五脏庙都祭得服服帖帖。餐间能有一小块奶酪或半杯酸奶解馋,我感觉自己十分富足。
●
后来无意看到食谱,与英国中餐馆所偷师的东坡肉有些出入,母亲研发出来的自行离谱。后来,肥肉不用,即便赤肉事后显柴、口感所谓欠佳;冰糖省略,其他的如酒、酱油和八角大略掂量加减;进口的蒜也取代了母亲种的青葱。唯一着调的是混合物大火烧开后以文火慢炖,见肉可以用筷子一戳即穿透时,再猛火收汁。我紧守在锅边,静听着气泡的声响,细看着水蒸气一缕缕散发,过程中惊讶自己竟然无视时间的流逝,也无所谓一不小心煮糊了、糟蹋食材。当年烹煮东坡肉,母亲与我分工,粗的我来,考耐性与耗时的,我全推给母亲承担,亲戚朋友们分享过成品的,大都赞不绝口。时隔十多年,我独自再玩一把,发现除了落户古晋的姐姐与小妹,要送的全是现在咖啡店常见面可以无拘无束清谈、菜市里摆档口、地摊卖土产、相识经年却大都不相互通姓名、日常生活接触最多却从不相互干扰与牵扯的各族人士。以前的同伙、朋友,不记得何时起从频繁相互探访或约见喝茶,到悄无声息地逐一脱了队,渐行渐远,不再往来,继而彻底失联。新年前菜市偶然碰见的学长,没留下手机号,我不知该找谁联系,把预留给他的一份亲自送去。
送出去的东坡肉味道如何?因为妹妹从不吃红肉,若上了饭桌,显得我独食,不好。我在收工前用勺子舀了一点酱汁在舌尖上试个淡咸与鲜不鲜,没吃过。他人的回馈是贬是褒,也由他去。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