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跟著Aya玩盆栽,一段段哪裡找來的一截半朽木頭,經他精心處理後在其上養些小植物,往他的工作臺上一擺,一幅幅立體的山水畫就呈現出來了。我看著他十分專注地澆澆水,修剪冗枝與摘去腐葉,一開始就感覺他與鎮上的所有人不同。年關時節,他揮毫寫對聯,我幫他遞紙張,也幫他送給他喜歡的朋友們張貼去。有一年的農曆新年,他寫了句“生於乙巳又逢乙巳”。當年他應該是60歲,我12。除了寫字,他也愛畫畫,凝神投入忘我揮毫的情形一直烙印在我的腦屏。他曾經弄來一隻空白的團扇,我看著他畫好題字自我玩賞一番後,知道我喜歡,就順手送了給我。扇上畫的是佇立在陡岸上的一棵古樹,稀疏的三幾枝葉垂著,另一邊除了一隻往遠處飛翔著的鳥與其下的一道水痕,其餘的全部留白。他在一邊題了一行字:湖邊楊柳思故人。
他工作臺上的一疊《通書》,任我隨意翻閱,裡邊有許多插圖,我最喜歡看的是那些建在幽靜高山下樹林間的小屋,敞開的窗戶坐著一個託著一本半卷著的書在閱讀的人,即便沒有色彩與簡單,寫意的畫裡情景,一再讓我神遊,不願抽離。往往是從書面上抬眼時,發現Aya已經在靜靜地看著我,他那讓我感覺自己的小秘密被他發現的眼神,我一直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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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總有人上門來,請他擇個黃道吉日辦事。他以放大鏡翻找後,寫在紅紙上,讓人家帶走。但他最常翻閱的是十來本很殘舊、都沒了稜角的線裝書,軟綿綿的一疊,也無時不對著某一頁,以他的家鄉話大聲吟誦一番,時而還要我跟著學,讓我一聽就忙不迭地藉故溜開。高小時,我無意發現其中有一句“獨坐幽篁裡”是我們課堂背誦的詩句,才知道Aya任由大家揹著他掩嘴嘲謔是“鹹菜”的,原來是中國各朝代古詩詞一套選集。迄今,我還那麼想,如果當年也諳福州話,會不會也因而直接受益?還有,自小喜看書法作品,尤其是Aya最擅長的隸書,我當年怎麼從沒想過隨他學習一番?
Ibu想回伊班長屋
那個年代,報紙來了,訂戶收到了就是囤積好幾天的一疊,但大家都愛看,各版面反反覆覆的看,其內容大家茶餘飯後,都會談論、分享。大姐與她幾個同好發表在《前鋒日報》的新詩,愛讀報的Aya也沒有錯過。讀了我在兒童版上最初發表的小小故事,他會很開心地說:我讀了你寫的文章了!如果他接著問的類似:故事裡打羽球的那個老伯是不是阿茶?我唯唯諾諾。如果他說:這裡從來沒有一個沿街叫賣油條的小男孩啊!我就閃閃避不及,唯恐他非要一探究竟不可。他有一部老款的收音機,牛奶箱般大,就擺在他的寫字枱靠牆的一角,他常站著,上半身傾前撲著,全神貫注地傾聽播放的節目。他一直很關心時事與世局的衍變吧?
三姐跟著Aya與Ibu生活,一直到她上了中學。她16歲那年,Aya終於要回原鄉了。因為馬來西亞建國之初時局混亂,母親先帶著我們搬回鎮上,在馬來甘榜邊緣住著。父親自己守著那片膠林一年後,也重操舊業當裁縫,回到了較多華裔聚居的鎮上。
Aya在他店內側的牆面上貼著一張字報,提醒顧客來取回她們之前送來修飾的首飾。我剛上了英文中學,他就要我幫忙,我搔耳撓首苦思大半天,終於在Aya的字報下,填寫了兩個句子:Please come and fetch your jewelries as soon as possible. The goldsmith is going back to China.
Aya臨行前夕,母親弄了一桌子的菜,把Aya請了來一起吃頓飯。他與父親頻頻對喝著土釀的米酒,一對親若兄弟的忘年交眼眶通紅,話也沒有多說。Aya看著父母,再看了看一直默不做聲、不願跟隨他回中國的Ibu,知道我們生活也艱辛,他說以後能給Ibu幫上忙的就幫一幫吧。他也慎重告訴父母,這之後,阿樂樂就交回給你們了。他給我一枚戒指,其上鑲著可以晃動的小小十字架。送給母親的那些精緻的瓷碗碟與一隻有蓋的湯碗,我還一直存留著。
Ibu一開始,還在同一屋簷下的商家裡住了一段時期,稍後也收拾行李,回到她孃家那邊的長屋去了。她種稻,養家畜,日子似乎過得平靜安樂。她最感自豪的是稻穀每一年的好收成。每到鎮上來,她走訪我們家,還帶了一些旱稻米,分享的盡是幹農活與種稻樂趣,與母親一直保持著親密的聯繫。1985年父親去世後,我終於在古晉購置房屋,把母親接了出來。白天,我們兄弟姐妹在古晉都為上班忙,想到還在砂拉卓長屋裡居住務農的Ibu,六十開外了,該問她要不要與我們一起生活,也讓母親有個伴。一聽說阿樂樂的夫家,離我們家近得很呢!可以時常走動!她真的來了,跟著母親也開始在院子裡種一些花菜瓜果,也常結伴到附近處走動。她倆最興奮的是流動賣菜車來到的時刻,老說生活在古晉,要買什麼菜都有,還送到家門口,任由我們選擇!走出去光顧時,與鄰居打成一片,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然而,住不上一個月,當我們以為她已經適應了古晉的生活時,我們發現她不大愛開口說話,也不再因出去用餐而興高采烈。當她終於向母親說十分想回伊班長屋時,已經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讓我們都感覺她似乎已經受盡委屈,也只有把她送回去了。
這之後,她搭同鄉的順風車,也曾來過一次,但就是不肯再留下,住了兩天又跟著車回去了。有一年,她病了,在砂拉卓醫院裡留醫,我當時在泗裡街任職,趕了回去。她看到我,很是高興,問她需要些什麼,她只說醫院的飯菜不合胃口,配飯只想吃江魚仔,其他的都不要了。她出院後又回到長屋去。接著不久,又獲悉她病了,我們到了長屋,看到她躺在自己的那個角落裡,瘦小得讓我們快認不出來。她羸弱,但神志清醒,知道我們來了,也坐了起來。她叫人給我們衝了咖啡,也要我們吃她常備著的餅乾,與我們還說了一些話。我們發現,她已經忘記了那一口流利的閩南話,在華裔圈子裡的生活習氣也都蕩然無存,徹徹底底迴歸到她的原來。第三天,三姐還在回古晉的途中,我也剛回到了泗裡街的工作崗位,就聽說她死了。Ibu的名字是Among。
回到故里與妻兒團聚
Aya與我們一家聚餐後第二天傍晚,砂拉卓鎮上的各族居民能來的都來給他送行。站在碼頭上,我們目送他走進只有雨蓋卻無壁方便上貨卸貨的船艙,也看著他一直面朝另一方、向著汐漲的河面站著不動。碼頭上雖然人多,卻很安靜。Aya在船艙裡,一直就這樣站著不動,只在船的引擎已經啟動,船員也把縛在碼頭柱子上的繩索解了,他才回過頭來,向我們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都回去吧,別送了!我們都清晰看到他一臉痙攣、淚流滿面的樣子,也全面破防。Ibu失控、淘號,跌坐在地上捶胸搗心。三姐若不及時給人牢牢抱住,也已經向Aya衝了過去!
回鄉那年,Aya 63歲。
回到了福建省的鄉下,Aya先後寄來兩幀黑白照片,一是一家三代全家福,另一幀是他與原配的合影。我們第一眼發現Aya蓄了短髮,神采奕奕,無不說Aya看起來比以往年輕多了,尤其他的眼神,就是那些年時常看著我時的定格。他與我們通了好幾封信,之後音訊全都斷了。Aya回中國6年後的一天,我們收到Aya的長子寄來的信,告知Aya已經去世。Aya姓許名有水,在我還沒有上學前,他曾告訴我,他的名字與母親的共享“有”字。或許,就是這個機緣,讓他與母親一開始就確定了父女般的情誼。
過番來謀生不久就遇上日本南侵,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會離鄉背井那麼久,而且一直就住在偏遠的砂拉卓,估計也沒存多少錢。在他以往寫的古體詩詞中,貼在牆上的一篇,有3個字,讓我不得其解,問他,他說了,之後就一臉茫然,愣了許久不語,也絕然忘了我的存在。最近,很偶然翻閱到清代饒芝祥所寫的〈高山流水·彈琴〉,其中“相親不相見,憑腕下,寫出相思。徵棹已遲遲,魚腹書尚依稀”,在重重疊疊的回憶中,這件事又清晰地凸顯眼前,也猛然記起許多年前,他隨意給我的那麵糰扇上所題的一行字,感觸良深。資訊落後與交通極度不便的那個年代,輾輾轉轉往返兩地的“魚腹書”,他與至親彼此都超負荷的思念,一年裡又能相互傳遞幾回?
許多以往想不透或悟不過來的事,在這冠狀病毒肆虐,顛覆了所有之前的生活常態與極致的寂靜日子裡,讓人不由自主地一再陷入對生命的無限思考。反覆細看三姐珍藏了半個世紀的兩幀老照片,Aya終於能回到故里與妻兒團聚了,為他感到萬般欣慰的同時,千縷萬緒、理也理不清、無可名狀的情緒也直湧上心頭。或許是因為我自己也已經歷了68歲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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