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當你看到這篇“老練習”的時候,我已經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在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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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離開殊不容易。自我從怡保驅車到吉隆坡機場開始,便感覺到一種災難的氛圍── 一路雨幕重重,快到沙亞南時聽說巴生淪陷了,路被封,必須擠在車龍里另行取道。其間雨不曾稍歇,像是老天留難,待去到機場,時間已經吃緊。那幢我以為被冷落了兩年,該已長出野草來的機場大樓,竟出乎意料之外的人頭湧湧,人人神情急切,直讓我想起深海中千萬成群,蜂湧而上的游魚。
由東半球至西半球,兩趟班機都爆滿。那些在機場裡謹慎保持的社交距離,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方陣和結界,到了機艙裡便全盤破解。但人們仍然是小心翼翼的,除了用餐,便誰也不會把臉上的口罩除下,好像在自欺欺人地守住最後一道防線。
便就這樣到了美國。飛機降落以前,機長播報說芝加哥正值零下3度。而我來時穿的運動鞋,因為賦閒兩年,塗膠硬化,右邊的一隻突然“脫底”,半途陣亡。我兩眼乾澀,腰背生疼,又累又狼狽,被一個很不耐煩的機場人員吆喝,催促我趕上其他旅人,到移民局櫃檯前組裝一條九曲十三彎的長龍。此情此景,真有點像以色列人跟隨摩西出埃及過紅海,我不由得想起《奧德賽》中的希臘英雄,10年特洛伊戰爭以後又再漂泊了10年才重歸故里,一路顛簸,滿途蕀荊。我又想到鮭魚千里迴游,返鄉產卵,悲壯地圓一個與生俱來的故鄉夢。
啊,那是不同的,美國既非應許之地,亦非吾鄉,但在那裡成了家,便不得不歸去。現在,我飛美國時要說“回家”,返回馬來西亞則叫“還鄉”了。不管我往哪頭奔去,路途都是一樣遙遠而艱鉅的。這麼想,我覺得自己比奧德修斯或鮭魚都更不容易,倒是有點像不斷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到了山頂得目送大石滾下山去,他便又得重頭開始,推著同一塊石頭走同一條老路上同一座山,永無休止。巨石的重量或許不增不減,但西西弗斯終究會一天比一天添點年紀,那石頭給他造成的負擔也必與日俱增。
人們倒是忘了下山的路。雖說不用扛著石頭,卻是從來沒有容易過的。
這回離鄉,因經歷過嚴竣的疫年,明白時不與我即身不由己,再難說得準自己何日歸來,故而臨行前去拜訪了年邁的老師。睽違未及一年,老師的健忘症惡化得厲害,雖有家人迭聲提點,他瞇起眼睛端詳良久,差點記不起眼前人是誰了。待記起時,他一臉興奮地連名帶姓喊我,說很久很久沒見你了。他口中的“很久”,我約略聽出來,是“闊別多年”的意思。
我在老師家裡待了約莫一小時,他像在自我介紹似的對我述說他的生平,彷彿我是個剛相識的人。而且每每說到某個點上便跳針回播,一字不漏地重複其中好些片段,說著說著也不記得我亦是參與過那些片段的人了。一旁的師母不住取笑,說你看他這忘性。正當我心裡慶幸老師有師母照料時,一直瞇瞇笑的師母忽然問我結了婚嗎有沒有孩子,又問我父母是否健在,我一一鄭重回答,可未幾她又兩度回來問同樣的問題──仍然雙眼含笑,表情姿態不變,顯然又是跳針重播了。
那一個小時,老師師母的思維不斷回彈,我也只好裝著人生只如初見,真像回事地一一應答;三個人你來我往,循環往復,都被攪進一個轉動著的小太極裡跳脫不了。此情此景,我感到既滑稽又無力,於是撐了一陣後,尋了個時機起身拜別。那一刻心裡明白,下回若再相見,怕是我已成兩老眼中完全的陌生人。
若是那樣,被人從記憶中徹底刪除,當可算緣盡吧。
我是不怕緣盡的,相比起來,我更害怕的是永劫迴歸。想想西西弗斯,便知道沒完沒了是怎樣一種懲罰。
所以啊,要走就走吧。離開前我收拾行李,因為想到歸日不可期,可是狠心扔掉了不少東西的。至於這專欄,當初是我自己設的主題,便有兩年可以肆無忌憚地倚老賣老。如今我剛慶祝過50歲生日,真已年屆半百,面對老,好像已經不叫“練習”了,再寫難免牽強。那就這一期吧,我們止於不可不止,且讓我起身告別,縱身一躍,跳出這漩渦狀的小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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