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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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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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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14/01/2022

散文

王晋恒

阿嬤

散文

王晋恒

阿嬤

王晉恆/阿嬤與雪

作者:王晋恒

生命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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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老式沖涼房和蹲式馬桶以一面水泥牆隔開,牆壁上方鑿出一個正方形的洞,一盞日光燈穿過,給兩個空間的飛蛾與使用者,平分有限的光亮。小時候有個紅色水桶除了缺角,也裂開一道滲水的縫,無人使用時就以尼龍繩垂掛牆壁;一旦擺在地上作為我的私人浴缸,塑料門就無法關上,任憑路過的家人窺看我洗澡時的春光。

柔和的日照燈中,總有許多阿嬤替我洗澡的朦朧片段。一般上,她會先往紅色水桶擠壓幾滴金色的嬰兒沐浴露,再把熱水器的蓮蓬頭置在桶底,讓強勁的水勢迴旋成白皚皚的泡沫。蓮蓬頭慢慢被淹沒,因光線折射而扭曲放大。水桶半滿後,阿嬤接著從長方形的水池舀過去幾盆冷水,調配冷熱比例。浴室迴盪響亮的流水聲,有時水桶甩得太用力,晶瑩剔透的泡沫就會湧出,像海面的白沫,反映日光的斑斕。

阿嬤常常彎曲她粗厚的手指,吹出比我的臉還大的泡泡球。泡泡球轉移到我的手中不出3秒,即破滅成空氣中漂浮的水分子。長大後企圖重現阿嬤吹泡泡球的技術,卻屢試屢敗,我只怪道是如今的沐浴露偷工減料所致。有時候逛商場,總喜歡走進某間高級沐浴用品店,為了裡邊售賣各色的球狀氣泡彈,拋入浴缸即能生成五顏六色的泡澡水和泡泡球。原來每個人長大後,都會想念童年洗澡時見過的白雪,所以願意花費50大鈔,只為重溫一次童幻的洗澡經驗。

那時的我,貪婪地想要永久埋身泡沫,彷彿一次雲間的暢遊,但兇巴巴的阿嬤總是無情地把我拖出水桶,洗淨身子殘留的泡沫,再單手把洗澡水傾倒。排水孔水流不通,雪崩般的泡沫囤積在陶瓷地板,腳步再踩得用力一點,就會漫過門檻,溢到廚房,侵蝕木製櫥門。阿嬤以白色的尿布為我擦身,再踮腳從高高的櫃子取下爽身粉,倒在手中拍一拍,塗抹成我通身的冰涼清爽。空氣中的粉末載浮載沉,形似雪花,而爽身粉的包裝,正是一群大人在雪山滑雪的卡通畫,使當時的我對嚴寒冬境心生無限嚮往。

直到再大一些,幼兒園同學以“小白臉”的外號譏誚我身子和臉上的粉白,說我是家裡備受呵護的寶貝,我才央求阿嬤停止給我塗爽身粉。席捲稚嫩肌膚的那場生命初雪,忽然就此停息。

後來的人造雪

以前的科技不發達,生活卻充斥各種幻想。市場剛推出直立式洗衣機,拿捏不準洗衣精劑量的阿嬤,拉出洗衣粉凹槽,就大勺大勺猛地往裡邊添加洗衣粉。藍白相間的洗衣粉隨風飄散,形似雪境中純淨無暇的精靈。按鈕滴滴滴地啟動洗衣機,一道瀑布自凹槽處流瀉,往髒衣服堆裡激盪迴旋出濃厚的泡沫。洗衣機像一臺制夢的渦輪機開始轉動,泡沫越滾越多,蓋過衣服堆,蓋過過濾網,最後像一座冰山探出洗衣機的開口。天井的陽光直直射透這座巍峨冰山,折映出光譜般的七彩繽紛。

阿嬤見我踮腳看雪看得那麼辛苦,就給我找來一張小凳子,方便我細究雪花的生產過程。滾筒順時針逆時針滾動,地殼運動擠出的雪山差點就要碰到我的小臉蛋。阿嬤路過時,用手掏出的一大塊泡沫,交到我的手裡,夠我玩上幾分鐘。小小的泡沫逐顆逐粒破滅後,手掌略感麻癢和緊繃,有時還會發紅腫痛,讓我錯以為泡沫會咬人,蓄著一排陰險的齒牙。

現在的冰箱也不似小時候來得好玩。憶往昔,米色的National老冰箱一用就是20年,唯一缺點就是沒有祛霜功能,每次打開冷凍櫃,噴湧的迷霧就會鋪天蓋地席面而來。鐵條櫃子、壁面和磁鐵開合處都凝凍著冰塊冰條,仿似極地的冰雪世界。到玩具店買回英雄模型,我會先將它們置放在裡邊,想像它們在荒無人煙的惡劣環境中跋涉,抵抗暴雪和凍瘡。這種儀式類似神像開光儀式般玄妙,只有倖存下來的英雄,才真正配得起它們的披風面具和超能力。阿嬤見我那麼喜歡玩冰,就用銼刀刨出冷凍櫃裡積累了好幾寸的冰,交到我的手中,而冰塊總是不出一分鐘就融化殆盡。

最頑皮最殘忍的那次,我故意旁觀一隻白目的蒼蠅飛入冷凍櫃,然後迅速把門關上,試驗它的禦寒能力。半小時後廚房傳來阿嬤的罵聲,埋怨這個住宅區的環境衛生太差,蒼蠅太多太煩人,害得她不得不丟棄冷凍櫃裡被蒼蠅沾染的鮮肉。我假裝不知情,前去關心,但見冰天雪地裡,橫臥一具蒼蠅的冰屍,既害怕阿嬤遷怒於我,又為人生第一場實驗的結果嘖嘖嘆奇。那麼多年,因為是負罪人,我一直銘記這項罪愆,卻沒打算向阿嬤俯首認罪。

遠方飄雪

只是,阿嬤看過真正的雪嗎?或許她切身體會過的,僅僅是小六那年,全家一起上雲頂時,大人20塊錢,小孩10塊錢的“冰雪世界”的虛擬體驗而已。那是來自溫帶國度的人民所無法理解的娛樂設施。熱帶國家的人對雪抱持無限的遐想,所以寧可排著隊,披上租借而來的大衣和前一個使用者的汗酸味,步入那個巨大冰櫃,體驗他國人民避之則吉的嚴冬。

時長20分鐘,幾馬力的寒風獵獵吹刮,考驗一具具未曾踏足雪境的肉身。10分鐘過去,天花板降下軟糯的雪花,和阿嬤小時候送過我的泡沫類似。雪花簌簌飄落,大家以為自己進入《冬季戀歌》的無聲片場,經典主題曲在心中自動播放,慢慢融入虛擬雪景的浪漫唯美。溫度計顯示空氣回暖,眾人方才適應冷空氣,卻很快就被逼離開。一個跨步,就是二十幾度的溫差。

阿嬤嘴硬說不喜歡這種“假假的”遊樂設施,卻在裡邊玩樂時露出冬陽般的一笑,露出兩排平整美觀的假牙,閒看孫子用堆不成雪球也搭不起雪人的人造雪塊互丟互擲,追逐然後大意滑倒。雪花落下時,她不再是成天困在油煙裡眉頭緊鎖的廚娘,這裡不再有廚房那股逼出她一身汗的熱波。和天井直射的猛陽搏鬥那麼多年,全家就屬她最享受雲頂的清風和“冰雪世界”的人造雪境,否則也不會在封城期間,常常感嘆“一家人已經好久沒上山吹風”。

既然那麼愛雪,那又何不跟我們前往北國旅行?舅舅總是以這樣的語調挖苦她。事業上了岸,攢夠錢的舅舅每年出國一次,每次都特別選在北半球進入冬季時出發,揮別赤道烈陽為期一週。帶回來的旅遊影片在大電視機播了又播,要讓扭扭捏捏及至最後拒絕隨舅舅出發的阿嬤後悔。兩人一架機車深入北海道雪林的飛揚痛快,地獄谷處在人間和天堂交界的絕美景色,本該是她晚年後壯遊的目的地,但阿嬤總有千萬種顧慮和藉口,牽絆著她的腳步。

“雪景而已,有什麼好看。年輕時候,我早就走完半個世界了。”阿嬤回嘴,還輕嗤了一氣。印象中,阿嬤在我還小的時候,確實是一年出國一次,但始終未曾看見她以雪白景深作為背景的照片。自從照料第六個孫子之後,她的行旅時間表更是已經停擺10年之久。這一停,要想重新出發就非常困難了。身理上,她不堪舟車勞頓,又懷疑自己的憋尿和禦寒能力;心理上,她得擔慮家裡的人由誰照料看顧。雖然6個孫子早已獨立,有的更已經投入工作,但是那股焦慮似乎成了一股慣性,不停在阿嬤內心打轉。

阿嬤的雪景,大概就只是《世界第一等》之類的旅行節目中,那個平面的印象而已。為了不被子孫發現她對累累如丘的緋雪有所向往而招致嘲諷,她還得控制自己的肢體語言,不能表現得太入迷,至多隻能淡然評說一句:“那地方還真不錯”。

天命之雪

身體的時態已經邁入冬季,白色意念寂然落下,衰敗的雪季因此長期入駐阿嬤的身軀。強降雪逐寸吞盡黑色森林。視野穿梭黑白相間的發叢,皆是歲月凋零慘敗的痕跡。那頭凝固定型在60年代蓬鬆短髮,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每去一次髮廊就只能回春為期兩個星期,始終無法逆勢復原從前的元氣。

大雨狂作的夜裡,寒流提前幾個小時在體內竄流,流經膝蓋、盆骨和彎曲的背脊。錐入骨髓的痛將她從幽夢中刺醒。所有舊患新傷包括那些為家庭預支的勞苦,還有對青春元氣的揮霍,一次過在寒冷中清算。雨夜漫長無窮盡,等到次日回暖,身體裡凝固的冰霜才會漸漸褪去,化作她口中“昨晚不太能睡”的雲淡風輕。老來多痛處,她的身體總是向一邊傾斜,避開疼痛的一側,走起路來滑稽如一隻企鵝。這些年,阿嬤謹守中醫師的囑咐,已經戒掉涼性的飲食比如椰子水、涼粉、豆水,甚至是維他命C泡騰片,以免那股凜冽突襲,啃噬她這副老骨頭。

她和隔壁的老姨相知相惜,卻也怕有天會和她一樣,雙腳完全扭成了一個O型,齲齲走向衰老,駝著的背彷彿承載千噸重的歲月重擔。有時籬笆外來了郵差,鳴笛聲響徹整個社區,隔壁老姨才頂著助步器,拖著她的正方結界緩緩走出家門,又緩緩走回客廳。短短的距離,一來一往,竟然需時5分鐘。

口說擔憂,阿嬤卻還是陽奉陰違,無視中醫師的叮囑。那天,我發現她的杯子裡裝著幾塊冰,正要倒入她最喜歡的A&W汽水。生命位置交錯,她成了那個怕孫子訓誡的老阿嬤,愧疚地望著我說:“反正喝也痛,不喝也痛。”我沒有如她預想般怒斥她,反倒徑自走向杯子和汽水的方向,給她斟了半瓶,汽水的泡沫剛好湧到杯沿的高度。她露出童趣且滿足的笑,和小時候的我別無二致。這次,輪到我盲目地寵溺著阿嬤,透視她的身分鐵甲下,藏掖著的那個小女孩。我們合作無間如犯罪同夥,我會瞞著父母阿姨舅舅替她保守這個饞嘴秘密,回饋她以過往她曾經送我的漫漫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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