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剪指甲。並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受不了那冒出頭來的白月牙。薄薄的一片,慘淡的奶白色,以弱質纖纖的外表隱瞞著陰險的本性。第一次學握筆時便把鉛筆抓得很緊很緊,深怕那筆會滑過手心摔落在地,彎身去撿是件麻煩事。不如緊緊握著,讓它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字寫會了,習慣也深種了。用劣質鉛筆寫字時,加上趕限期的速度,常常沒寫三兩段就把筆折斷。筆折了也就罷了,上中學後換圓珠筆就好了,唯指甲嵌入手心這點改變不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何況是同一隻手,傷了手心五指也握不住物品。幸虧主人還是明察秋毫的。手心才是嫡系大陸,自然要把旁支(遲早也會脫落)的指甲剪除。咔,咔,咔。刀嘴咬得起勁,卻吃不進任何東西。月牙碎片散落在報紙上,還有細微的白色粉末。剪完後,將報紙往內對摺,把指甲倒入垃圾桶,就這樣和曾經身體的一部分脫離關係。
指甲好剪,人際關係卻剪不斷理還亂。就像無數次發誓絕對不去的中學同學會,還是特地買了新衣服看著優管學化妝梳頭在額頭貼上“精緻”二字去了。從前的高材生現如今也差不到哪裡去,迪奧香奈兒花西子愛馬仕圍著餐桌被模特兒們驕傲地展示著,也有的不動聲色穿著樸素,但一開口便是英腔華語,講述近幾年遊歷了哪些國家與哪國領導握過手。不禁懷疑起高中那年怎麼混進的精英班,但還是隨便找了個以前交情還說得過去的女生群坐了進去。男人的話題離不開女人和酒,而女人到了這把年紀也只能聊男人和錢。錢是比不過了,感情也毫無收穫。聽別人講述情感故事,前任現任第三任什麼的,彷彿伴侶是某個職位,任期過了便只能卸任,只有運氣好的能拿到終生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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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怎麼沒聽你說起你的事呢?”
“沒什麼值得提起的事。”
呵呵笑兩聲迅速轉移話題把焦點移向別處。直到不再感到尷尬,融入聆聽者的底色,才感到右手無名指尖疼得可以。用力過猛,貪婪地想多剪一些,一不小心就把這傢伙剪了個禿頂。指甲下的泛紅地帶如未出巢的雛鳥,風吹過都敏感得疼。偏偏緊張起來便習慣性地搓著指頭,大拇指也不知道憐香惜玉,暗中把無名指尖搓得通紅髮燙。
還出血。但被搓得出血的又何止手指。女生們察覺到我神色不對,關切地又把目光投放過來。怎麼不談個戀愛呢?身邊沒有看對眼的嗎?這些隨便就可衝口而出的問題卻有著讓人說不上來的答案,既要體面,又要婉轉,繞繞彎子拖泥帶水,待到大傢伙都對你的答案失去興致便是餐桌聚會上對此類問題的正答了。
但這些問題並不會輕易消散。如指甲,一出生便長在了身上,隨著時間而逐漸增長,由脆變硬,到了某個階段便礙手礙腳,在生活各種瑣碎處刻意存在。若無法與其坦然共處,便只能拿起指甲剪利索地一把剪掉。但現在已經沒有指甲可以剪了。誰不希望能有人輕撫那群被剪壞的指甲,溫柔地說別剪了,試著別使那麼大勁吧。可偏偏抑制不住。皮膚敏感,細微的感覺都被放大得強烈。蟲蟻只是叮咬了一小口,那凸起的紅丘趴在小腿中央,如地圖上一顆不起眼的標記,但那痕癢卻鑽入血管蔓延全身,入心入骨,指甲便不受控制地在小腿上與癢感展開戰鬥,抓得越用力,敵人便撤退得越快,直到疼痛讓小腿酥麻,血色皮屑嵌滿指縫,抗爭勝利,卻傷痕累累。
如破壞一段關係。同學會後疲倦不已,僅餘的力氣都沉沒在懊惱之中。高中時期男生女生都是各自結群,即便時間久遠依然記得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群。聽你說聽你說我們同時擁有一個真心的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多久沒和好朋友們一起去旅行,那些歌頌友誼的歌都唱遍了依然沒能守住友誼。皮膚上的敏感潛入心裡變成了計較,漸漸的,抱怨取代了八卦,憤怒得多和解得少,朋友遞來的關心總是一把摔碎,直到耐心被漸漸放涼,大家等的就只是一個可以不再見面的契機(總比再見面時互相數落的好)。
抓傷之後總是不予處理,就像小時候跌傷那樣,過一陣子自己就好了。沒意識到的是歲數越大皮膚越硬,傷口痊癒得越來越慢,待到結痂再剝落之後,便成了斑斑暗影,這下真的把小腿畫成一張地圖,老媽給買了各種去疤油塗了也不見好。
但即便受傷的史蹟遍佈雙腿,依然未能在關鍵時刻警示提醒。大學時期跟風參加了幾個社團,依著興趣做了管理文書的職位。文書簡單,只要在對的位置放上對的文字就好。但錯置總是頻頻發生,如應被剪成一道彎流的指甲被牙齒咬成崎嶇的山路。試著用指頭撫平,可那參差不齊頑固得很。只好掏出銼刀征服那凹凸不平的月牙,在反覆磨搓幾次後,指甲總算恢復到應有的樣子,卻淌血了。血滴在手心裡,宛如惡人看著自己的犯罪證據。眼前的人既錯愕而委屈,連聲道歉後匆匆離去。
逃避。看不見的指甲就不必剪了。往後有幾個看對眼的,清爽乾淨的男孩,吃過飯上過街後就短暫而突兀地告別了。男孩手足無措地尋求理由,眼神閃爍低著頭看了看,試圖找出自己的不體面之處。但此刻的理由就像酒會上情感問題的答案一般,非常直接卻難以啟齒。
讓時光和記憶停留在好聚好散的卡點就好。觸不及,才是最安全的距離,這樣指甲既無法傷你也無法傷己。把指甲剪短,咔嚓一聲,像是剪斷了某個心結。但那被剪得整齊的白月牙,似乎只是用單純的面具掩飾真正的自己。某次團建活動玩起鬼捉人遊戲,眼前的人奮力追逐捉捕,而我蹲縮在牆角自保偷憩。但即便藏在偏僻處依然有好事的同事尋來,一把將我緊緊抓住要撕掉身後的名牌。我無法抵禦她的力氣,下意識地在她的手臂狂拔亂抓,危急關頭我有著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自保欲。
翌日她向我展示了滯留在雙臂細細長長的紅痕,而我向她回以被剪得平平鈍鈍的指甲,它們看上去是多麼的安分乖巧且毫無殺傷力。或許傷害人的不是指甲,而是力氣。每一次用力過度後皮屑總是頑固地瑟縮在指縫中,如驚慌的孩童害怕扯著藤條等在外頭的父親而緊緊掩著雙耳不肯出來。久而久之它們穿過毛孔融入血液,沉澱在體內某處,結成蔓藤,堵死心的出口。剪指甲,從來都是與自己對峙。害怕它們造成傷害而執意剪除,卻還是剪傷了自己。進一分傷指頭,退一分傷手心,哪裡不是肉。看著街上的女孩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上還塗有凝液貼著晶片,在陽光下乍閃乍閃的,好生羨慕。記得有一次下定了決心要把指甲留長,可總有什麼異物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非法潛入指縫,它們是如此地刺眼且讓人感到不自在,非得都給摳出來不可。可越是摳,那異物便堵得越死,穿過白月牙進入泛紅地帶,便宛如成功過江的偷渡客,再也觸不著了。
最終還是得剪除。好幾次難得把指甲剪成理想的長度和形狀,多希望它們就凝固在那個時刻,不再生長,就不必再剪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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