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给自己刻的最后一枚印章,是“寿则多辱”,当时周作人已经八十有一,他的孙子目睹祖父倒在屋前的泥地上,一大群红卫兵冲进八道湾11号,命令周作人跪下,用皮带大力鞭打,要他老老实实交代崇日卖国罪行,并宣布对他执行无产阶级专政,而周作人始终侧着身子,用胳膊肘撑起大半边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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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看上去,周作人的身形还真有点魁梧。一种秀气的,文质彬彬的魁梧。但听说知堂老人在声线上有点吃亏,说话声音太小,有人形容,就像个老太太似的,而且口才不佳,远远及不上其兄长鲁迅。
这多少让我想起几年前董桥来马来西亚领奖兼开讲,一坐下就说,其实写书的人不适合在台上演讲,还是躲在文字背后自在得多。而董桥的声线,恰巧和我想像中周作人的声音有些接近,都偏向尖细,而且语速迟缓,中气似乎不足。所幸董先生仗着澎湃的文字魅力,借学识助长了气势,喜欢他的读者,其实也不是冲着他的文学脱口秀而来,反而是鲁迅——说到讲起话来一呼百应,我第一个想起曾经在北京师大操场演讲的鲁迅,当时学生人数众多,鲁迅个子矮小,但唇舌如剑,口若悬河,最重要的还是鲁迅的铮铮铁骨,说话的语气和对于改革未来的见地,活脱脱就是个当领袖的将才,担得起整个民族面对的现实苦难,一看就是个可以站在台上面对群众而丝毫不嗫嚅不胆怯的明星作家。
而周作人——周作人显然是个躲在文字背后的人,巡回演讲这一类事,终究不是他愿意去做,也应该不是他想做,就能够做得好的。但论文章,谁不知道周作人写得实在好?而且比鲁迅还要好?他的文章迷人之处,是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隐士气,广征博引,细腻而周全,周作人尤其厉害的是,他把所有资料都存进脑子里,要用的时候不急不缓,一点一点,有条不紊地给抽出来——而且时局动荡,周作人流落北京的时候,连自己八道湾的老家都不敢回,四处打游击,常在朋友家里暂住,身边的藏书,抄没的抄没,变卖的变卖,留下来的根本所剩无几,几乎都是凭着过目不忘的天赋,才有本事继续在报章上写小品换稿费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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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说到文字的温婉和清秀,我至今仍是为周作人的文字倾倒,而那倾倒,远远比惊艳还要高上几个层次,因为周作人的文体根本没有章法可循,既不承鲁迅的锋利,也不屑张爱玲的华丽,就连苍凉,他笔下的苍凉,也是稍纵即逝,不留痕迹——我读知堂老人,就是爱读他淡如薄霭的文字,而那淡,不是排场,是韵味,是氛围,是回荡,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对张爱玲文句里边警句太多,而且雕琢修饰的手法太繁复,多少有点不太耐烦,可张爱玲文字之好,正是好在情绪的渗透力极强,易如反掌就骑劫读者的思维和感受,像个文字的阿修罗,用最温柔的暴烈,将读她的人,统统推落情感的八道轮回——偏偏周作人推崇的,明显是“忘路之远近,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落英缤纷”,比陶渊明更隐世、更干净的抒写方式,他最不愿意的,恰巧是如张爱玲那般,像拔出寒风凛凛的冷剑一样,每一个句子都凌厉得让人焦虑不安的路数。
而写周作人,怎么避,都避不开鲁迅,运命狡猾,一开始就故意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等到厄运恶狠狠地砸下来,之前纠葛的得失、聚散和残全,又有什么是看不破放不下的?后来鲁迅在上海逝世,周作人接到周建人给他发的电报,当下心底一揪,马上托付同乡带着电报急急赶到北京西三条报信,到底亲兄弟一场,之前的恩怨,全在生关死劫面前,一一搁了下来,周作人更随即赶往鲁迅在北京的住处,看见当时北房坐着神情哀痛的鲁迅母亲和原配朱安,而那南屋,则是平日鲁迅看书写作的屋子,周作人当即自权,将之改成临时致祭之处,墙壁上挂起一张鲁迅的画像,画里的鲁迅十分癯瘦,约莫是卅岁光景给画的,前面一张长桌则摆着简单的祭品,据说也是周作人一手一脚张罗,他没有忘记他哥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印象最深的,是书里提到鲁迅原配朱安,虽然与鲁迅情分浅薄,可是一脸肃穆,明明才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却苍老得吓人,穿着白鞋白袜,还用白带扎着腿,头上挽着的发髻,也端端正正地用白绳束着,紧紧咬着丧夫寡妇应守的规矩,一点也不肯马虎,令我对朱安女士从一而终的坚定,没有办法不肃然起敬。
反而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一直都被大家视为周氏兄弟失和的关键人物,有说因为鲁迅偷窥羽太信子洗澡,又有说主要是鲁迅看不过眼羽太信子花起钱来挥霍无度,是个凶悍而贪财的妇人,遂以长兄身分开声进谏,结果冒犯了羽太信子,反向周作人告鲁迅一状——这事谁是谁非,到现在还是一团谜,但两兄弟为一个日本女人反目成仇,到底有点可惜,而且老年的羽太信子,因为精神衰弱,经常对周作人大声叱喝的八卦,也时有所闻,大家这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一般日本妇女坚守嫁后从夫的谦恭温顺。
可周作人终究是个深情之人,他最后一次写信向香港的朋友鲍耀明要求炼乳一罐,也全是为了罹患胃病,成日呕吐的妻子作的请求。可惜的是,寄出的炼乳还没收到,信子已在北大医院的急救室内病逝——周作人蹒跚地步出病房,在医院的庭园里找张椅子坐下,过去种种,如海浪扑岸,一波比一波凶悍,不断向他扑将过来,他想起当年为了信子与鲁迅翻脸;想起晚年神经衰弱的妻子,不停对他无理取闹;想起五十余年的夫妻,到后来虽然义多情少,但那情分也都未被现实的惨厉所消灭,所有的忧患与共,终究也有过让人不胜唏嘘的幸福,因此周作人对信子,实实在在掖着许多我们看不见的真情实意,而知堂老人那些沉淀下来的往事,现在我们一件一件的往回看,竟都温静似烟,冰润如玉,留下的全是爱的遗迹。
誓死维护读书人的尊严
后来知堂老人晚年窘迫,吃食短缺,经常要求鲍耀明帮忙寄递食物,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并也不想一味承受鲍耀明的恩惠,所以把珍藏的书画、信件和手稿,陆陆续续都寄到香港去,里头甚至还包括和胡适、徐志摩及刘半农等人的通信,以及大书法家沈尹默给知堂老人写的“苦雨斋”横幅,全都一并送给鲍耀明,这背后的因由只有一个——越是落魄的人,越是急着顾全自己的自尊。更何况周作人是那么一个具有人格洁癖的人,即便老年处处被红卫兵制伏,以致步履蹒跚,举步迟疑,可他读书人的气节还是一样的挺拔笔直,谁也别想将他的头脸按在黄土上践踏。
印象尤深的是,周作人最后的日子,常常穿一介很旧的粗布马褂,一双在脚底下瑟缩的破旧布鞋,显得特别的寒素,可是那时候的周作人,景况越困顿,写下来的东西,言辞反而越清明越端正,辞别了年轻时的趾高气扬,也褪下了眼睛总是白多黑少,看人总带点轻蔑的留日归来的社会精良的做派。
我记得曾经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并且三度翻译《源氏物语》的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也相当欣赏周作人,两人不算相熟,但见过一次,周作人给谷崎润一郎的印象是温和中略带阴柔,有一种幽静而清闲的气息,这点和鲁迅的辛辣和讽刺,实在是大相径庭的。而作为亲兄弟,周作人比鲁迅更有贵族气质,肤色白皙,态度谦虚,举止间带着日本文人的儒雅,而且日语发音准确,说得比鲁迅还要好,并且讲话时不太正视对方,总是微微低下头来,声音低而细,让谷崎润一郎对中国的读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可我也一直没有忘记,知堂老人给自己刻的最后一枚印章,写的正是“寿则多辱”4个字,当时他已经八十有一,周作人的孙子目睹祖父倒在屋前的泥地上,一大群红卫兵冲进八道湾11号,命令周作人跪下,用皮带大力鞭打,要他老老实实交代崇日卖国罪行,并宣布对他执行无产阶级专政,而周作人始终侧着身子,用胳膊肘撑起大半边身子,撑不住了就换另一边,终究不肯在众人面前斯文扫地,在屋外结结实实跪上整整3天,他的孙子看了,噙着眼泪,却爱莫能助,因为他明白,到最后周作人坚持的只有一事,他是一个读书人,一定要维护读书人的尊严。
最让人不齿的是,老年的周作人,红卫兵给他定的生活标准是每月10元,粮店也被警示,只能给周作人卖粗粮,因此知堂老人一日三餐,餐餐都是玉米面糊配酱豆腐,结果因为营养不良,加上长时间躺着,两条腿很快就浮肿起来——因此不止一次,他摊开皱巴巴的400字红格稿纸,写信给周恩来,然后要儿媳妇避开红卫兵送到派出所,要求转交周总理,心里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政府可以给他颁发“安乐死卫生条例”,让他一死了之——读到这里,我呼一口气,把书本掩起,实在不忍心再读下去,脑海中浮现的,是红卫兵强硬要给周作人的双手扣上铁镣,他怎么都不肯就范,低下头微弱地反抗,“千万不要这样,我是个读书人,我随你们走便是——”时代的鞭挞和造化的戏弄,就好像雪地上车马狂奔而过留下的踪迹,而周作人,“半是儒家半释家”,仿佛是个穿着袈裟扫雪的人,不管怎么扫,也扫不尽那个时代的读书人的千般委屈和怀才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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