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下旬,因冠病疫情暴發而施行行動管制的日子,時常在晚飯後的暮色中,搬出小板凳,憩息在自家庭院,靜看屋前羅望子樹影綽綽,細聽樹葉沙沙低語,一直到天色暗沉,燈火被打開。某天,凝思中,左眼角的餘光隱約瞥見大地陡然間多了一處陰暗,側過臉去,見簷下一盞黃光燈已然熄滅,彷彿花朵忽地失色凋謝。
接下來的4月,屋裡的幾盞燈泡相約好似的,也陸續燒壞滅熄,而燈泡燒掉的意外幾乎發生在被打開的霎那,仿似一現曇花。這些我都逐個計算著。每天等待天黑天亮,等待國家衛生部發布官方確診數字,心情宛如赤道半島正在交替的季候風季節,陰晴不定,時而煎熬,時而靜好,週而復始,我有時變得計較而特別在意這些燒壞的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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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最後的學年假期,為了趕畢業論文而滯留在這座都城,恰恰母親的左眼患上嚴重的疾病,因此從三百多公里外的家鄉南下,輾轉住進大學毗鄰的醫院,這一住便是一整個4月。每天上午,探望母親後,我便進入大學的圖書館蒐集文獻和寫稿,中午出來,拎著外帶食物去醫院陪母親用餐,爾後再回到圖書館,在下午陽光淡出時再去醫院,入夜後才回去住宿。
每天像魚那樣迂迴於圖書館、醫院和住宿之間,日復一日,生活作息極度規律,如同把繁瑣憂心的人事與物,還有之間所有聯繫,通通收納整齊在一個方正的盒子裡,看著也覺得穩當。
那天,抵達病房樓時,陽光正在後退,母親已被安排進入手術室,當值的馬來女護士勸告說,角膜移植手術的時間很長,況且母親手術後多半會昏睡,讓我隔天再來。
留下來等待是沒有意義的,護士說的,說話時語重心長,語氣深刻有力。
沒關係,我可以等。手術室在另一棟大樓,在一個長廊的正中間,在手術室外有一排橘色四人座椅,排椅背後是大玻璃窗。我坐著,百無聊賴地看漸沉的天光不斷地從背後潛進來,看正方的鐵花格把傾斜的光切割成碎片,一片一片跌落在地磚板上,碎片不斷地被拉長和變形。
或許,正因為先前規律的作息如此習以為常,又想到父親把照顧母親的重任全權交託於我,留下來純粹只為求個心安。而關於扮演女兒的角色和履行責任,我打從心底知道不夠用心,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的故作姿態、演技差勁。
記事以來,母親鮮少擁抱孩子,表達情感的方式多半含蓄、低調,畢竟是老一輩的傳統婦道人家。前幾年回鄉,有一次我主動先擁抱了父親,隨後去擁抱母親,母親佇立不動,猶如一具忽然被寒流吹襲的身體,瞬息之間變得僵冷。
我想起國小五年級那年,第一次在寂靜的深夜複習備考,我在唯一亮燈的飯廳,時不時聽見一連串急促的短音,類似急急急急急的怪異叫聲,從幽暗處傳來,十分嚇唬小孩。母親醒來小解,我問母親那是什麼聲音,母親竟撲哧笑出聲來。接著沒料到的,是母親突然靠攏,慌張卻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擁抱了我一下。
這件事,母親一定忘記了,可我記得。我把10根手指相扣握實並貼近胸前,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那個過緊的擁抱迫使我把雙臂推向自己,隨即又使力推向前。那個擁抱來得太突兀,肢體的動作並不自然,我自己覺得彆扭,怕是連母親也是這般感受的。
更小的時候,我喜歡在村尾稻田的阡陌上游蕩,任由爽朗自由的風撫摸全身,去水溝抓小魚、去爬樹,我把塑料袋綁在撿回來的枝幹上做成補蟲網,去抓蜻蜓。而每次在暮色中邋里邋遢地回到家,母親會嫌棄地說我髒兮兮,像似豬小弟。母親從不知道,我喜歡大自然,所以喜歡綠葉的顏色。在幼兒園兒童節的舞蹈表演,母親幫我挑選了一件豔麗搶眼的大紅色洋裝短裙,荷葉邊斜肩設計,露出大半個肩膊。記得在舞臺上,從一支舞開始到結尾,有個小女孩舞姿拘謹,臉上爬滿可疑的紅暈,低眉垂眼的,完全不曾望向臺下觀眾。
總以為母親心思不夠細膩,無法給我灌注海洋般的愛,我經常要想辦法給自己添加營養劑,讓自己強壯些,以彌補生命中的不足。
最深刻的一次,那時剛讀幼兒班,母親鬧脾氣、不理睬我最久的那次,從一個週末跨過下一個週末,夜裡獨奏的晚安曲,迴盪在肅靜的夢裡,對著窗外星空喊出母親的代詞,似有若無地聽見一聲緊接一聲、層層疊疊、悠悠冷冷的迴音。於是,黑夜變得特別刺骨。因此,當幼兒園音樂老師讓我們全班練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時,我總會眼神空洞地凝視著地面,睫毛微微地抖動。
當我患上慢性鼻竇炎時,每次牽著我的小手步行到鎮上的巴士站,乘搭巴士後再轉搭渡輪,跨越大海後再乘搭巴士,一路奔去島上專科診所看診和複診的,是別人的母親。那是伯母,我稱呼她作阿孃。回憶中,在越過渡輪碼頭的天橋之前,阿孃會貼心地停下腳步,為了給我買美味的椰絲撻。
還有,我也愛吃阿孃親手製作的小杯子椰花酒發糕,淡淡的紅色,裂開的口像野花又似笑臉,只有在祭拜祖先時才會出現,實際上是一種被期待的粉色幸福。把阿孃想像成自己的母親,滿心歡喜一口接一口地吃,由內而外散發自然光感的眼眸,日漸壯大成宇宙的恆星,自身能夠發光發熱。
椰絲撻和小發糕,猶若童年時覺得被母親忽略的味道,無奈自己的身影總是降落在母親眼角餘光視野範圍之外,抑或在眼球后部的盲點。
母親入院後,醫生曾幾次讓我在裂隙燈顯微鏡下觀察母親的左眼球。我看見母親的瞳孔周邊被蛀蝕的大小孔眼,還有角膜被細菌咀嚼後殘餘的碎片,母親的左眼還能看見模糊的影,於是我知曉光尚未消逝,於是我滿懷希望。
母親曾說,她很介意眼球被挖空後留下黑幽幽的洞,洞裡空蕩蕩的,擔憂失去眼球后便不再世事洞明。而在我看似健全,實際上病態的眼球裡,仿若有個黑洞般封閉和扭曲的視界,但我深知,黑洞並不是空無一物的,一旦形成,便會不斷地吞食周圍的物質繼續成長,形成更深邃的洞。
在不能反射光的黑洞中,只能根據模糊的記憶來猜測母愛的位置。過去,也許因為光的缺失而無法引起視覺感應,即便有感應,眼神也無法正視而四處飄蕩,似刻意迴避。
我似乎在暮色中坐了很久,尋思了很久,也有那麼片刻,乾脆把自己丟失在往事裡,愣著什麼都不想。我其實知曉,不曾丟失的,是更多的童年回顧裡,看似雞毛蒜皮而不著邊際的事。
瞄過腕錶,想來護士已換班。長廊四周異乎尋常地一片死寂,儼如幽深的山谷。天色恍若用了過長的時間才轉到暗黃,後來到紫藍,最終到藍黑,燈光替代了自然的天光。
暮色之後,太陽失去最後的溫度,暗夜的釀造也加快了速度,我開始覺得手腳有些冰涼。殘舊的長管燈散發著昏昧的光,照明不足,顯得無力。燈與燈的間距稍遠,於是讓黑暗有機可乘,固定的黑影穿插在光亮之間,等夜幕墮落多一刻,長廊的空氣便多一點凜冽。
終於,醫生從手術室跨出,眼神晃悠悠的,血絲在他的眼裡像藤蔓攀延。我從排椅跳著站起來,醫生並沒有停下來和我說話,他點點頭,用右食指和拇指打個零的手勢示意。我把吐到嘴邊的話囫圇吞嚥回去,也點點頭,直到他的背影消逝在長廊盡頭的轉角處。
那個晚上,我終究沒有等到母親手術後醒過來,徑自回到住宿,單獨守著偌大的雙層排屋。在沒有亮燈的底樓,不時傳來兒時那熟悉的怪異叫聲。在一樓的睡房裡,長管燈被打開後,因鎮流器作怪而嗯嗯作響,似在發抖,又似頑皮的小孩拿著文具鐵尺快速彈動;電風扇向左向右擺動,小心翼翼地,呼呼嘚嘚呼呼,聽起來像個規矩又絮叨的老好人。後來,我在亮著黃光的浴室裡嘩啦嘩啦淋浴,黃色水在身上滑落,泣成一條條的河流。
手術後,母親的左眼球被保留下來,角膜被另一個遺留在人間的角膜替換。母親的左眼終究只能涉獵稀薄的浮光掠影。會算命的阿姨說,太陽代表人類的眼睛,而母親的命盤裡有一個落陷的太陽,看似命中註定。
邁進5月,行管令一再延長,季候風轉換季節持續。很多時候,陰天在暮色還未抵達之前便開始,屋裡猶若夜晚已然降臨,我便提早把燈逐一打開。那仿如日常中最怦然心動的亮燈儀式,有一種肅穆的儀式感,把光從禁錮的黑暗中釋放,是對自己最慈悲的救贖,大概是在經歷過多陰鬱的跋涉以後領會得來的。等到所有的燈被打開,暮色隨後降臨,天便落出雨來。
在不落雨的暮色中,偶爾流連羅望子樹下。這樹長得茂盛,形成寬大的綠蔭。羅望子的果肉,俗稱亞叄膏,可生食或熟食,我們北方人喜歡用來入菜。倒是,母親最擅長酸辣料理,母親烹調的亞叄蝦濃香開胃,味道獨一無二。有天,踮腳並把樹枝拉扯而下,隨手摘下像豌豆的果莢,剝開後把亞叄膏丟進口裡細細咀嚼,溼潤、酸中帶甜、有層次,比起多年前最初結果時美味多了。
原來多年下來,已變化出了滋味萬千。多出的那些,或許是時間的味道。
轉念之間,心頭頓然一陣酸楚,似乎被亞叄膏酸到,留下強烈的迴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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