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澡時,梅姨總愛倚著門和我說話。
我們的浴室又破又暗,地板的馬賽克磚掉了好幾塊,夏天的時候牆角會發黴,冬天冷風總從合不上的門吹進來。門合不上是因為門邊放著一臺嶄新的海爾洗衣機。梅姨掛了一塊印著牡丹的紅門簾,對著門簾後面的我說話、微笑和落淚。彷彿她正坐在告解室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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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向牆角挪動,避免踩到糾纏著頭髮,黏糊糊的排水孔,避免碰到梅姨掛在晾衣繩上的黑色胸罩。還要提防梅姨瞥見我光溜溜的身體。霧氣濛濛,我冷得直哆嗦,梅姨的聲音聽起來溼潤又嬌媚。
梅姨的臉頰浮現潮紅。她和老趙去玫瑰舞廳跳舞了。最近她和老趙經常約會,白天去舞廳,晚上去公園。去公園也是為了跳舞,他們就是在那裡跳交誼舞時結識的。
“老趙是那個高高瘦瘦,頭有點禿的嗎?”我忘記哪個是老趙了。
“那是老王!老趙是扎馬尾,搞照相館的那個。他比老王還會耍。”
和男人約會,梅姨在乎的是對方會不會玩。跳舞,溜冰,攝影,釣魚,什麼都行。她渴望的是愉悅。
我們巴不得她日日夜夜都快活。這樣她就不會對我們哭喪著臉,抱怨豬肉和白菜又漲價,說人生很艱難,我們的房租太便宜之類的話。那樣的浴室和瀰漫著爛梨的陳腐氣味,夜裡碩大的蟑螂出來張牙舞爪的廚房。
在學跳交誼舞以前,梅姨就是經常這麼做的。她在每個房客面前追憶過去的生活。她怎樣從懷化漂泊到北京,怎樣被僱主的兒子看上,怎樣在去醫院的途中生下女兒慧慧,丈夫因心肌梗塞猝死的過程,這座房子怎樣差一點就落到婆婆的手裡。有些事情我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憐的梅姨。
眼下她正春風得意。那件新買的粉紅色連衣裙緊緊地包裹著她勻稱的身材。她颳了腋毛,還塗了菲菲的睫毛膏和口紅。菲菲是住在對面的影視化妝師,隨性、邋遢,梅姨喜歡到她的臥室試穿衣服,她們倆會像過家家那樣把衣服攤放在床上,穿了脫,脫了又穿。菲菲會為梅姨修眉或敷面膜,還會送她一堆護膚品試用裝。那才是梅姨心目中的理想房客。
“阿姨漂亮嗎?”出門前,梅姨會這樣問我。她笑盈盈地望著我,眼角擠出深深的魚尾紋。看得出來那是一雙曾經嫵媚又勾魂的眼睛。
“老咯。”梅姨誇張地嘆了口氣,繼續微笑著。然後她模仿電視裡的舞者跳起舞來。前進。後退。庫卡拉恰。
我常常去公園看梅姨跳舞。梅姨的房子在公園後面,要爬一段又長又陡的土坡才能抵達。那時我不是剛離開圖書館,就是剛從朝陽區回來。我在朝陽區給一對兄妹當家庭教師。我精疲力竭,沒法走下去,只好坐下來看梅姨跳舞。
儘管夜色迷濛,我依然瞬間就能發現梅姨。是那條閃閃發光的粉紅色連衣裙。隱藏在它底下的那顆誘人的水蜜桃正在不停地來回晃動。梅姨挺直胸膛,轉圈時手臂舉得高高的。她很少說話,偶爾才會看一眼面前的舞伴。但她從頭至尾都微笑著,小心翼翼地配合著對方的步伐。當兩人扭擺臀部時,男人的臀部輕輕而飛快地碰了碰梅姨的臀部。那顆水蜜桃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也倏地迎上前去。
曲終人散後,梅姨回到家中,從廚房端出來一碗銀耳雪梨湯,一邊喝,一邊興奮地說個不停。
“今天我只和老張一個人跳。那老頭有夠色的。他老說我漂亮,還約我明天去西單玩。”
“那你去嗎?”
“去呀,有人請客,幹嘛不去?”
“你覺得老張帥不帥?”最後她問道。
老張。老王。李先生。小陳。那些像風一樣的男人。
這會兒是老趙。我終於想起他的樣子了。
那個午後,那個悶熱、慵懶的盛夏午後,我從午睡中醒來,心頭空蕩蕩的。走廊上回蕩著從梅姨的臥室裡傳出來的清亮歌聲。晚風中有你我的夢,風中借來一點時間緊緊擁。臥室的門半敞著,光影中有個男人在跳倫巴。男人梳著一頭油亮的馬尾,穿著黑色高領襯衫和黑色喇叭褲。他閉著眼,盡情地扭擺著。他的腰身很柔美,胯部擺動時雙腿就像兩尾滑溜溜的黑鰻。我躲在陰影裡看他。忽然他睜開眼,對我笑了笑,然後撅起嘴巴,飛速地向空中拋了一個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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