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时间集中到一通视讯里,才发现对话可以如此贫瘠。
“家里的洗衣机坏了。”你说。一边车着衣厂送来的围裙布料,不重要似地说着患病的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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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围裙很难车啊,像这样有口袋的,还要自己量自己剪。星期一就要了,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分量这么重,就拒绝了……”你一边说,手上的工夫未停片刻,这是你好多好多年以来练就的能力,庆幸缝纫机还好好的,嘟嘟嘟配合你唠叨。
“等这几个月的工钱凑齐,明年一月就能买新的洗衣机了。”你说着,面上表情未改,手上动作未顿,嘟嘟嘟嘟嘟,缝纫机也不告诉我你的心情。
我不晓得你是否恋旧。当年你换掉过去辛苦攒钱买下的人生第一台冰箱,也是现在这种面无表情,我以为是我还小,没能读懂你的表情,但我现在依然不懂你。
“你那天投稿的稿费到账了没?都过这么久了。”你突然一声,在只有电流滋滋的我的耳机里像破壳而出的小鸭,蛋壳咔嚓激活我精神。这段问话是我们之间最近最热门的话题,排行榜第二,我已预知了你的下句:你未要未紧,万一人家忘了汇款,你文章不就白寄了?
我赶忙插话道:“之前也等了好一阵子才寄来的不是吗?再等等吧。”
隔天的视讯里你又说起那位患病的老先生,“家里的洗衣机坏了,今天漏了很多水。”你说话的时候专注着手上脚下的活,嘟嘟嘟嘟嘟,都没抬过一次头来看我。
最开始我们将每日相见换成每日远距视讯时,你还会抱怨说我总是通着电话做其他事情,现在看来你也学会有效利用时间了。
你的手机放在缝纫机桌面靠着白墙,嘟嘟嘟震着震着,好几下便倒了。你扶起,立好,又继续嘟嘟嘟,震震震,很快又倒了,扶起,倒了,扶起……直到你不耐烦脱口叹道,怎么今天一直倒啊。
我莫名被你的反应戳中笑点,哈哈开怀,说,你拿东西顶在手机前不就好了嘛。你抬眼,看进我的眼里。
话说洗衣机漏水,我还在家的那阵子,就曾体验过它引发的,远离地面15层楼的水灾。现在回想起来,老先生在那时早就发出警讯了。
亚洲人在家里头坐着,无论有背椅子还是凳子,脚总是不安分地抬高;翘脚、抖腿,一只脚、两只脚,反正就是不习惯规规矩矩地让双脚踩地。
你常嫌我穿不了她买的短裙短裤,因为我举止粗大,总在走光边缘试探。但第一位发现家里淹水的人却是我,当时我读书想要站起来活动活动,脚一踩地,啊呀!水都快淹到脚背了!
其实不只洗衣机老先生病了,牢靠了十多年的家也病了。
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凌晨。遮蔽窗子的铁皮屋顶被狂风拆走,百叶窗和趟窗直面风雨的残暴,澎湃的雨水从缝隙侵袭入室。而我那靠近窗台的书桌和一堆书纸,无一幸免。
浴室的地砖裂了,兴许是老式的排水孔铁盖太重,悄悄压垮漂亮的蓝色瓷砖。
你在电话那头补充近况,道,前两天浴室淹水,水淹过脚踝,不知是从哪淹上来的,傍晚要洗澡时脚踩进去才发现。
嘟嘟嘟嘟嘟。
你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你双眼盯着电视,对我说话,却像在念剧里的台词:“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赚钱养家?我看我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就先走咯。”
这是我们之间热门话题之一,排行榜蝉联十几年TOP 10。
莫名的愧疚和难过涌上心头,我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你。若是以前我定会跟你说放心,等我长大后赚多多钱,一定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带你环游世界。但现在我不想给你承诺了,我怕给你无法实现的希望,给自己留下更多不孝女的罪过。
我连一台新的洗衣机都没办法给你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会怨我吗?留下你一个人在原地独自走远。我们的世界太多包袱——单亲家庭、单亲妈妈、没有爸爸;一份薪水付房贷、付车贷、学钢琴、读私校,现在再加一个出国留学……我原本已能替你负担一小部分包袱了,但是我又离开了,走前重新把包袱压到你本就过分负重的肩上。我的世界清朗了,你的更昏暗了。
那天视讯,你空洞的门牙把我吓惨了。你没事人一样笑着对我解释,是三姨送的古楼西亚煎(注1)硬得石头,牙疼,门牙先取下来。我才知道你除了上排两颗小臼齿是假的,前边也是贴上去的。
你阻断我无谓的担心,不让我继续问下去,换个话题说道:“洗衣机坏了,这些天我自己搓衣服,累到不行。人老了,没力气了。”
我看着你,你始终一脸漫不经心地低头干活,嘟嘟嘟嘟嘟,仿佛在用依然矫健的缝纫机声努力让我相信,你很好,只不过是在积极地变老。
但我怎么会忘了,有一阵子你头晕耳鸣。又有一阵子,你牙疼到发烧。你胃痛,你失眠……我不在你身边。
通话到最后,你一句:“好了好了。哇!都这么晚了你快去睡觉。晚安晚安。”匆匆挂断。
而如你所愿地,我明明那么担心,却还是安稳进入梦乡,近乎每一晚。
我第一次生气如此乐观又健忘的自己,但又对天性无可奈何。我想这和我早产有关;身体长全了,神经什么的却偷了工减了料。
我的情绪转换异常地快,上一秒还沉浸在剧里的悲伤氛围当中,下一秒就能和朋友说笑开怀;小时候只要稍吃点糖就会兴奋到飞起,像嗑了药一样疯言疯语,上窜下跳,睡梦中还会痴傻地呵笑。我很难记住刚认识的人的名字,经常见面说话的还好,如果不是我经常交涉的对象,估计需要花上半年多的时间才能把人名记住。
所以妈妈才会说我没心没肺,没吃过苦,不知道苦的滋味吧。
我的确没吃过苦,我不喝咖啡。但我是懂得的。至少,在这段时间蒸馏的日子里,我已经尝到了很多很多的苦味,只是你不晓得罢了。就像你用嘟嘟嘟的缝纫机掩饰你的疲态,我用倒头就睡的安眠遮盖我愧疚的心。
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浴室瓷砖裂得更厉害了,双人的床架你那边塌了,还有多少的侵蚀是镜头框里看不见的,你的身体,你的心。我世界的这边。
今天的通话,我笑着对你招呼,哈咯美女。然后你开启我们贫乏的对话:“洗衣机坏了,我今天去电器行看了一下新洗衣机……”
我们说话,用旁人以为的争吵嗓门说着家常便话。你再唠嗑你衣厂老板的儿子多么不守时,现在疫情缓和你工作量又恢复了,你已经多久没出远门,我的稿费究竟什么时候到账。
嘟嘟嘟嘟嘟,缝纫机依旧勤快哈。
(注1)霹雳州瓜拉古楼的家常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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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一个多月了,每每回想起走进早稻田大学校园的那个早上,我的脑海都会油然浮现出村上春树图书馆外,那成排灿光熠熠的银杏并木,在深秋准备入冬的清透晨曦下闪耀着格外动人的金黄色泽。
而我是次的行程,其实是专程走访那群夺目的银杏树背后,由近年来名气愈发响亮的日本建筑大师畏研吾亲自操刀设计的“早稻田大学国际文学馆”,又名“村上春树图书馆”(村上春树ライブラリー)。
从来不敢说自己是村上的忠实书迷,因为接触他的作品数量不算多,也未有把大师的历年书目如数家珍地一一拜读完毕。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2004年的《黑夜以后》,相较于他名声大噪的《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黑》算是不太为人所熟知,却在我心中留下了重要位置。
而我真正热衷的村上文字魅力,反而是他写的杂谈和纪行随笔,记得当初读到《寻找旋涡猫的方法》时,那种信手拈来的笔意教我震撼,接着我便和许多人一样,掉进了村上筑构的文学隧道,着迷于他总是奇幻又写实的独特世界观。
据说畏研吾正是以“隧道”为灵感,将设计语言贯穿整座图书馆。村上春树图书馆坐落于村上毕业的母校早稻田大学内,是2021年秋天早大设立的国际文学馆,村上亲自捐赠了诸多私藏著作、手稿、翻译作品以及他热爱的古典爵士乐黑胶唱片(据说有两万张)等,让图书馆名副其实,并免费开放,书迷能在此近身感受村上勃发不辍的创作力与细致优雅的生活品味。
穿过周末早晨的清寂校园,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就是缠绕在长方形建筑物外头如扭曲隧道般的木制镂空顶棚,一路从正门口蔓延至建筑侧边的B1出入口,形成一道行云流水的视觉效果。站在宛如意识流裂变的正门口前,我想起《1Q84》的青豆,或许穿过这道拱门就会舍弃身后的现实,踏进拥有两个月亮的世界吧。
图书馆内的温馨木质格调与建筑外的极简白墙形成两种对比。馆内藏书丰富,有按照时间轴排列村上作品的实体Discography,顺着书架上的年序慢慢游移,从他初试啼声的处女作《听风的歌》到2023年出版的最新长篇小说《城与不确定的墙》循序渐进,仿佛也把作家的半生走了一遭。
通往村上文学世界的隧道
图书馆的访客不多,阅览室里分外安静,而我必须频频压抑住自己随时想要惊呼的冲动才行,因为每走几步,当我看见自己拜读过的村上作品静静立在书柜上时,总会兴奋得像看见橱窗里摆卖着最新糖果的孩子,对身边的你悄声指认着,说出“这本是我读过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原来原文版封面和中译版是一样的”诸如此类的读者共鸣。
村上图书馆搜罗了各种村上译本,因此在这里,除了能够瞧见日语原文书的封面,也有机会欣赏来自各国的装帧设计,而我熟悉的台湾时报文化出版的繁体中文版亦陈列其中。
看着那些同样搁在我老家书柜上也许早已泛黄的熟悉封面,或是当我小心翼翼从架上取下来轻轻翻阅时,我或许就像《刺杀骑士团长》里的主人公,无意识地走进了摇着响铃的洞窟,坠入了村上的隐喻时空,同时也回溯了20年前的我自己,那个伏首案前陶醉在小说里的纯稚少年。
一楼图书馆的中心位置设有通往地下一楼的阶梯,挑高至二楼的天井再度具现了畏研吾“隧道”的主题元素,将两边墙体书架的木板延伸向上,彼此衔接,在室内形成一座巨大的镂空拱道,既壮观又柔美,可说是村上图书馆最具标志性的设计。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看见两边墙上继续展示着更多村上亲自翻译成日文的著作——村上除了写小说杂记,偶尔也翻译英语作品——然后一边忍不住这么想:这不就是一条通往村上春树文学世界的隧道么?这条隧道连接了无数读者和作家的过去与未来。那一年我没有在某种机缘下捧起那本《东京奇谭集》的话,我可能今天就不会来到这里,不会因一本书而试图走进这座文学的高墙……
于是我站在了这里,被一本本夹收着过去幽影的书作所包围,每轻轻触碰一次,就会像《城与不确定的墙》里的“梦读”触碰古梦一样,抖落了大量时间的尘絮。在这里你会终于忘却自己旅人的身分,在爵士乐轻柔的乐声中和自己轻声细语,宛如创作者在纸页前总是忘我地织缀天马行空的自由。
地下一楼除了咖啡厅和一台以前村上在国分寺经营爵士咖啡馆“彼得猫”(ピーターキャット)时用过的三角钢琴,还有一处复刻了村上春树写作书斋的角落。北欧风格的沙发与波斯地毯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一边的矮柜上摆了一对原木盒(Bandsaw box),另一面墙则做成了黑胶唱片展示柜。
写字台就在沙发后方,电脑前的笔筒插着每一根都削得刚刚好的铅笔(非常村上!),可以想像村上大叔先是站在唱片柜前挑选一张想听的黑胶,然后拿到书桌后方的唱机播放,再坐到电脑前开始写作的景象。
我幻想着我在遥远赤道土地上读到的那些角色那些场景那些物语,便是在这样的空间里一笔一画诞生出来的,想像年届76岁的村上仍在勤奋不懈地用文字砌砖造墙,如他风雨无阻的每日跑步一样,风雨无阻地在文学的跑道上迈步前进。
于是我逐渐明白,有些事値得你日复一日慢慢打磨,尤其在这个迅捷不迭的网路时代,比如谈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或是写一部自我完满的长篇小说;而写作与恋爱,于一位文学信徒而言,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罢了。
等到我步出暖气充沛的图书馆来到寒气逼人的早大校园,便愈发肯定东京的冬寒是越来越浓了。那一排银杏并木依然花枝招展地炫耀着这个金秋的最后一抹神采,偶尔快步走过一两位学生或是教授模样的人,裹着大衣,藏着双手,绕过我眼前的校舍转角,消失在视线之外。而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漂亮得惹人怜惜的银杏,便也准备离开校园,暂且告别身后的高墙,遁入俗常琐碎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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