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一座城市留在心裡?旅途中,常用便攜小物速寫一個地方——綿軟或粗糙、紅白格紋或幾何花樣、透明易碎或幾經磨礪的暗啞。在布拉格跨年後,買月曆慶祝新年伊始,而後在馬拉加城堡花園撿拾小松果、隆達的白底藍紋西班牙瓷磚、莎翁小鎮斯特福拉德的奧菲莉亞絲巾;還有零散的一些至今始終沒寄出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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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禮有幾種情況,一在買下的瞬間已開始迫不及待,期待見到對方拆禮物的樣子,那焦灼時時煎熬內心,隨時要讓驚喜穿幫;一是閉眼咬牙趕緊送出去,經不起一再端詳和揣摩,否則就要忍不住佔為己有。
在約克郡看見印上英國王室照片的明信片,隨口問旅伴E,真的會有人買這種嗎。她幽幽說:我會呢。也有朋友專挑構圖和角度抽象的明信片,錯開城市景點最直白又易於辨識的特徵。
旅途中的囤物行為,常讓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比喻。觀眾在電影散場後,回家瘋狂搜尋明星花邊新聞的行為,就像一夜歡愉後收集對方內衣褲,毫無勝算的痴情單相思。讀大學的時候,出國交換回來的人,書桌布告板往往貼滿旅行照片,盛放一座朝夕相見的懷舊版圖。所以旅途結束後的收集再展演又意味著什麼呢?
曾經我們以為拿食物當手信就顯得瀟灑一點,吃完也就沒了,然而食物難於收藏,要送人的能看不能吃,其實更為難。物件的形體佔據空間,本來就是天長地久的代價。天長地久就是抵擋時空流動的擦撞,視保質期如無物。
和二十幾斤的行李相依為命三個月,包括搬抬行李上下電梯陣亡的倫敦地鐵站和宿舍大樓,或是急忙下火車趕往相距甚遠的月臺轉車。每每有腎上腺激素爆發的刺激,不過刺激的事情貴在體驗,而不是習以為常,試過就好了。就像活到二十幾歲,在許多人眼裡仍在稚嫩闖禍的年紀,然而和同齡人聊起,無不覺得從前許多新奇事物諸如過山車和跳樓機都是無事找罪受,現在小則頭暈反胃,大則心悸恐慌,再也想不起它們的樂趣從何而來。
無可奈何的我們長成了無趣的大人,不愛挑戰極限了,還是多一些從容和餘裕吧。
不過還是喜歡在路上,還未抵達的正在進行式。車站與行走的車,都是離開和抵達、迎接和告別的其間。有一次坐火車,鄰座的老先生不斷和月臺上的妻子揮手飛吻道別,直到火車開到他們再也見不到彼此的距離之外。還有從隆達回返馬拉加的巴士上,前排坐了一位難掩興奮的老先生,比手畫腳的和妻子說話。雖然絲毫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隔著座位的縫隙裡,目睹他博妻子一笑的積極努力。妻子寡言,只微笑著點頭。身處在這些似很浪漫偶像劇的畫面當下,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戲劇性,只是覺得自己好閃。
然而旅途上也不會只有神仙眷侶,反倒經常是關係的試金石,讓怨偶或塑膠友情現形。前往布拉格的火車上,車廂對面就坐了一對亞裔情侶,年輕女孩不斷抱怨,從男友訂到的逆向座位開始——暈死了她說。很遺憾的是基於語言相通,一路上她的怨懟全然傳進我們耳裡,通暢無阻、毫無代溝。此時此刻終於深刻感受到巴別塔的祝福寓意。
顯然我是傾向躲在角落靜默凝視的旅人,不熱衷參與但也有不得不的時刻。那次因為錯過了火車,在赫爾的車站焦灼失措。然後就遇到一名將要前往機場飛泰國的大叔,近乎同情地塞給我兩串POLO糖,還問我有沒有口罩。疫情開始流行之後,一句輕輕的“take care”也前所未有地真誠起來。
午後隆達的麥當勞只有我們,和三個圍坐著打鬧的當地小男孩。經過的時候,他們的灼人目光看得我們頗為煩躁,到底在看什麼呢。離開前,一個男孩鼓起勇氣上前來,怯生生的要求我們幫忙合照,原來如此。相片裡三人站得筆直認真,對待這段友情想來也是同樣的珍視和小心翼翼。小小的手機不是全新時髦的品牌款式,像素模糊,卻顯影一楨無限青蔥的畫面。讀中學時,放學後常和朋友到城中坊麥當勞虛擲光陰,其實就是那種青春感。也幾乎是在那時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機,形狀圓短的Galaxy Ace如今想來也算雞肋,當時流行的相機濾鏡是Camera 360的大粉暖色系,對比度暴烈而畫質低矇,真的只勝在青春無敵而已。
在路上,總是匆匆掠過的人和地方,也還有那些短暫住過的旅宿。布拉格的Airbnb小單位,簡單佈置兩張單人床和一張碌架床,自告奮勇選了那個最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所以我不該反覆問家裡那貓,為什麼總是跳到高高的櫥櫃上,一副俯瞰眾生的清高還總讓人找不到。而那個布拉格房子裡沒有吹風筒和餐具,舊洗衣機笨重魯鈍,卻相貌堂堂擺一座黑膠唱片機,小箱子裡擠迫收納的專輯有披頭四和芭芭拉史翠珊。反正屋主的生活輕重很明顯。
在馬拉加則住進一所叢林風旅館。鐵片焊成一體式床架與儲物櫃,未至於破落但已各有勞損走形。我同樣睡上層,一翻身就要哐啷作響,撼動一屋子人。在那樣的風雨飄搖裡完稿,也認識了同住的兩名阿根廷女孩。我們入住的夜晚是她們的臨別之夜,地板在她們敞開大行李箱後就罕有行走的餘裕——所以旅行的笨重不灑脫非我獨有——兩人還選了熱辣勁爆的流行樂曲做打包行李的背景音樂:“You can join us and sing together!”
人在西班牙,無論是當地人還是遊客,一樣熱情如火。
後來從三島由紀夫讀到“結草為庵”一詞,說到日本和講求穩固牢靠的西方建築風格很不同,因為地震頻仍,寧可就是草芥,輕易崩塌也輕易重建,山無稜天地合,不過春風吹又生。再往後讀幾頁又出現了“會者定離”,珍視旅途中的相會無論好壞,齟齬和恩惠都是無比真切的,卻從不奢想留著什麼。這包括離開維也納前把毛帽落在館子裡,明明想起了失物處卻不能回頭,否則就要錯過原來的火車班次了。即使它是故人所贈,有再也買不回的款式和意義。因為進行式的旅人永遠在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