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沒有什麼是比終結更平靜的了。” ——米蘭·昆德拉
變成青蛙的第二天,我終於習慣眨眼把獵物吞進肚子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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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那隻嘰嘰喳喳的蟋蟀讓我意識到我已經變成一隻青蛙的事實。當時我的舌頭情不自禁,那種肌肉如彈弓似從緊到馳再收縮的過程,讓我顱內高潮不已,似乎勾起了某種殘存記憶,但我就是說不清。蟋蟀兄在我嘴裡掙扎了好幾秒鐘,忘記如何吞嚥的我驚慌不已,只好稍稍張嘴,它趁勢要逃,但很遺憾,它的屁股早被我塗了漿糊的舌頭黏死,我條件反射,以洪荒之力合嘴,啊,就像夾鼠器,結果蟋蟀兄的頭就在我嘴邊爆開,彷彿香檳,你應該懂我的意思。我還記得,作為一個活生生人類的時候,我曾經在許多人的面前,抓著一瓶香檳,用一種很猥褻的方式搖晃,結果軟木塞射進那團俗不可耐的琉璃吊燈的閃耀之雲,最後跌進我岳母紫色禮服撐起的一對老奶裡。這件事為我的家庭和睦爭取到了不錯的分數,每次家庭聚會大家都會談起,我順水推舟誇耀一番,因為我知道,岳母從軟木塞抵達的那刻起,就已成為我的盟友。
不過野地裡要找個盟友不大容易,大家為生存而忙,有的善於埋伏,有的靈活蹦跳,各自有各自的領地,稍稍踩過界就要引戰,有人隱姓埋名,也有些色彩斑斕的毒蛙公開警告:別找我麻煩。
面對這些自然規則,我從容適應,似乎前世為人這一點頗有助力。
每天太陽西沉,各路青蛙蛤蟆蟾蜍都要歌唱,三角枯葉蛙點點滴滴,斑紋牛蛙哀怨,琴簫和鳴的巴氏小雨蛙,超長氣的黑眶蟾蜍,還有其他聽起來像蟋蟀的,連珠如機槍掃射的,高高低低,更兼遠處傳來回教堂晚禱蒼老男人滄桑的頌唱,織成澎湃交響,讓我也忍不住要發出咯咯咯咯咯五連拍節奏配搭。
雖然我能辨認出身邊一些蛙類,我卻不知道自己屬於什麼品種,實在汗顏。我想低頭看看自己,才發現蛙類在進化工程中早摒棄了脖子,我頭頂兩顆大眼360度掃描周邊世界,卻是個大近視,我想這是我前世帶來的詛咒,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好玩的是我的後腿非常靈活,皮膚乾燥的時候就靠腳蹼給屁股塗潤滑,不說你不知道,兩邊腳蹼順著尖尖的屁眼滑下去的觸感滑溜銷魂,已經成了我的最大愛好。正滑間,我彷彿聽見汪洋飄渺遠遠傳來落難客求救笛音,孱弱的嗶嗶嗶嗶,每發四響,如斯反覆。我花了好一陣子才在一片枯黃的葉上找到一對連體瘦蛙,蜜糖色的身體捧著黃金般眼珠,渾身灑了金粉似,滿臉貴氣,他們交疊在一起仍非常小,小得可以一口吞進肚裡。嘴饞了,不好意思,但我絕對不會這麼幹,因為我記得這是本地快絕種了的紅腹錦蛙,電視上見過的,一個其貌不揚說話畏畏縮縮的男人做了某種呼籲,不外乎保護自然,氣候暖化兩棲類首當其衝這類陳詞濫調。我當時就覺得啊,如果換個美女來說,事半功倍。不是我低俗,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得出的結論:這個世界只能靠美色調度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某些國家硬是把漂亮的明星通通抓起來,因為他們知道美可以改變世界。變成蛙類,我倒是能欣賞紅腹錦蛙之美了,他們的小心臟高速跳動著,不一會兒就竄入了樹叢。母蛙選在一片樹葉背面產卵,一顆又一顆剔透晶瑩的寶貝啊,真想不到她那小小的身子裡竟藏著那麼多生命。樹葉正下方是斷木積水形成的砵,再過幾天小蝌蚪就會破卵而出,如水珠涓滴進入砵體,再歷盡造物者賜予的變態奇蹟,長出四條腿,消失尾巴,從素食者變成肉食動物。
我想見證那些醜八怪蝌蚪變成嬌豔動人的紅腹錦蛙的瞬間,所以趕著轉移陣地之前,先到小溪邊晃晃,直覺告訴我那邊有好東西吃。我的跳躍能力越來越強了,看似平凡的蹲式其實是在繃緊肌肉儲備能量,我能跳出我身長十倍的距離,一點也不臉紅氣喘,姿勢可想而知,一定非常優美。蛙類的天賦異稟使我越來越慚愧,生而為人的時候,真不該把那些跳黨的政客比喻成青蛙,那些傢伙是何其創意匱乏,他們的彈跳力永遠只在那幾個政黨之間,如何同蛙類彈跳之優雅比擬?小樹蛙會揹著蝌蚪攀上擎天神木,在樹杈尋找寄生蕨類拱起的水窪,確保娃娃不受鳥獸襲擊。有的蛤蟆爸爸會把受精卵吃進肚子,採取海馬戰術,最後吐出一隻只黏糊糊的小蛤蟆,不知刺激了多少驚悚電影的創造。聽說北地有冰蟾,冬季來臨,五臟六腑血管筋脈悉數結冰,直待春暖花開才從冬眠中醒來,我似乎讀過什麼小說裡出現過類似的物種,吃了能讓人變身超人。其實許多毒蛙本無毒,他們專吃螞蟻和一些帶毒的昆蟲,吸取獵物體內的毒液以防身。蛙類世界華麗又精彩,現在的我以為,將政客們比喻成青蛙,簡直是對蛙類的不敬。
雨林的溼濡使我精力充沛。淙淙溪流裡住滿透明小魚小蝦,卻是一隻奶白色小溪蟹勾起了我的食慾。它綴滿黑點的六條腿看起來是那麼可口,一對瘦螯毫無威脅,典型的外強中乾。我優雅如滴水嘴獸蹲在某顆較大的溪石上俯察,那可悲的溪蟹正機械式涉水覓食,朝天的灰殼氤氳憂鬱氣質,它走起路來是多麼失落,黯淡的眼珠還沾上了泥巴,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度引起我的憐憫,但這晴朗的天氣堅定了我的信念,可口的溪蟹正通過它的特殊氣質召喚我的獵殺。果不其然,捕抓過程沒有激起多大水花,我的彈跳力與舌頭確保獵物無處可逃,它的一隻瘦螯露在我的嘴邊搖晃如敗陣的拳手求饒,我卻享受著我那紮實的咬合力,全身都感受到溪蟹外殼破裂時繪出的美妙波長。這是一次值得驕傲的行動。唉,我是多久沒能體會如此單純直接的自豪感了?只能說生而為人的時候,非常慚愧。
我費了一點功夫才把溪蟹歪七八糟的腿全部收納腹中,眼睛眨得好酸。
飽餐一頓,我想我就可以好好地守在樹砵旁,但要消化一隻溪蟹費了我不少能量,過程中數度莫名低落,記憶碎片如壺菌肆虐,堵塞兩棲類皮膚黏膜汲取氧氣的機制,使我惶惶不可終日,老是想起從前下屬對我的背叛、我對妻子的不忠、病痛對我的折磨。我合理猜測肚裡溪蟹也曾經是個人類,因為某種特殊因緣變成甲殼類節肢動物,他沒有變成他理想中揮動翅膀飛翔的禽鳥,只能在陰溼的雨林溪畔,囿於極其狹小的空間生活,撿食水藻或腐肉為生,他的變形記並未給他的生命意義帶來轉機。
生命起源的秘密從來就都躲在無知之幕背面,你無從得知也無從選擇。你可能是天之驕子,也可能是一隻潛伏土中多年終於破土而出躊躇滿志的蟬,以為趕上了交配的狂歡季節,結果一展翅就被鳥兒叼走,或是被捲入我的嘴巴。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這些苦悶,其實全都源自於意義的發明。忘了是哪個偉人說過:“人類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那麼排除意義是不是就能讓人類無為自化?可是排除了意義,事情就變得難看了,因為人類就只會是病毒一樣的存在,不受控制地繁衍。有了意義,才能稱之為文明的擴張。人必須不斷為自己的存在尋找理由,而一隻青蛙如我,不必去考慮那麼多。
額外的思考足以耗盡蛙類所有能量,我不知道我瑟瑟發抖的身體是因為附近公寓工程敲打地樁的震盪還是因為我的庸人自擾,盯著蝌蚪們在樹砵裡打繞,太極圖不停旋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幾乎把我變回人形。如果可以回到人間,我不確定我能夠彌補此前犯下的所有過錯,也註定無法擺脫懦弱與犬儒,但首先我須得從記憶碎片中拼湊我生而為人時的模樣,我的連貫的履歷和故事,遺憾的是,記憶永不可靠,記憶不是誇大就是閃躲,記憶是人類頭腦防禦機制虛構出來的完美敘事,越努力按圖索驥其實越不得要領,處處都是陷阱與騙局。眼前蝌蚪們在樹砵裡打繞,他們在死水中靠著與生俱來的養分,進入變態階段,其中兩隻較大的屁股兩側已有長腿的跡象,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們思考成長的意義,自然規律正催促他們履行這一物種獨特的變態定律,沒有多餘的道德感和價值觀阻擾,一切圓融無礙,看著看著,漸漸平復了我的思緒。
當我終於靜下心來,才意識到一脈冷冽且飢餓的目光,正穿透長滿蕈傘的灌木蔥椏,直射我背脊。我忍不住用了一句深埋記憶的陳詞濫調,“說時遲那時快”,在暗殺者發動攻擊之際奮力一跳,逃過了劫數。轉過身來,那物儼如某路菩薩從天落下的一串鮮豔念珠,在偷襲失手後,自我纏織起來,橘色珠斑不規則地流動著,跳起神秘舞蹈。我猜那暗殺者一定是某種非洲球蟒,似乎還很年輕,妖嬈地吐著信,盤算著下一步行動。
* * *
我們再度僵持,只是如今已有厚厚的玻璃將我們隔開。球蟒上次突襲碰壁,在玻璃上留下訕訕水氣。
不知這是幸或不幸,我又回到牆裡,在人類用磚塊和債務築起,毫無個性的房子裡,重新感受LED燈泡讓人目盲的烈焰,還有粉牆的蒼白。老頭把我們從林野戰場擒來,球蟒被投籃,而我被裝進透明塑料袋,連同空氣被他熟練技藝打包,經過晚禱結束的回教堂、空無一人的足球場,越過沉默的馬路、孤獨的龍溝,沿著鐵鏽斑斑的坡梯而上,抵達拉薩時代建造密密麻麻的廉價屋群,馬來老頭騎著摩托正準備展開新的探險,華人小孩正從補習班回來,路旁一棵芒果樹還未成熟的果子已經被蟲蟻盯上,樹身流著傷心的乳液,垃圾桶不是被龍船花就是被班蘭葉包圍,門外種石榴的多是華人家庭,種香蕉就是馬來人嗎?這種想法真可笑。(2月15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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