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門外種石榴的多是華人家庭,種香蕉就是馬來人嗎?這種想法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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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著紗籠的胖大嬸握著剪子來到鄰居門前,嘴裡一邊喊一邊動手摘咖哩葉,剪子完全多餘,而那氣味正燻醒我人類記憶的好幾塊淡漠碎片。鐵花門、洋灰地、三夾板門,LED燈一下子就刷亮了客廳,大伯公和土地爺兩邊擺著三層式鐵架,一個個玻璃缸養著吉羅魚、花羅漢、透明蝶魚、魔鬼魚、密密麻麻的蝦子,氣泵就擺在觀音像旁,伸出十幾條管線,給每個缸注氧,幾十條鯰魚見到老頭身影全擠到缸沿,發狂地搖著尾巴。客廳另一面牆擺了幾個四層式鐵架,豢養著星龜、鬃獅蜥、變色龍、蠍子……有的孤獨無依,有的成群結隊,而右下手那大缸裡,上百隻白鼠踐踏著彼此爭取呼吸空間。老頭把橘斑球蟒放入正中央一個佈置精美的玻璃缸內,從那蛇類婀娜從容的儀態,從那有假樹有假石的造作設計,以及那物試圖捕獵我的魯鈍動作來看,來自異域的美麗球蟒應是老頭的心頭肉。只見他赤手空拳進入鼠堆抓起兩隻早被同類刮傷齧咬的白鼠,丟到球蟒住處,球蟒才終於將固定於我的視線移開,咬住一隻,進入緩慢的吞嚥與消化程序。另一隻白鼠則把頭掉開,朝我的方向,一直嗅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在老頭的設計中,每個玻璃缸都是一間小studio,他會拿著手機切換頻道似的從一個方格移動到另一個方格,讓他的演員表演生猛吃播。眼前的趣味性畫面調劑了我作為一隻蛙的平凡生活,變色龍跳著它的機械舞,鼠輩在擁擠中交媾,老頭彷彿上帝,為這些動物設計階層,也正是因為有了物種、階層之間的不平等,娛樂才得以成立,時光消磨,我就這樣嚼著蟋蟀蚱蜢一天天長大,加入這間廉價屋內秘密動物園中的肥胖階級。
我對肥胖有種莫名的感傷。在我殘存的記憶中,我的人類盟友,那個風趣的胖岳母原是多麼可愛可親,她經常給我們準備好吃的,煲湯燉肉蒸魚,她會觀察我們前一晚是不是做愛了,笑臉迎人,言語中總是充滿期待,她會針對她所期待的事情烹煮相應的菜餚,韭菜蠔煎蓮藕花生湯,直到我們不知從哪裡學來健康飲食理念,開始非議她的作風,嫌棄她的品味,漸漸擔心起她的身體來,批評她老是講不聽不肯運動不肯改善飲食習慣,甚至還把她送進診所,劍拔弩張,抽血驗尿量血壓,不出所料,密密麻麻的數據給她判了死刑,她從一個快樂的人變得沉默寡言,每次從醫院回來身體都彷彿被人取走了一塊,她的空洞從眼神蔓延到我們生活的整個世界,我們必須防範,防褥瘡防摔跤防止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語,於是我們買了可調節的床,安裝警鈴系統,網購閉路電視遠程監視,還聘請了一名壯實的外國女傭幫助她吃喝拉撒,最後的日子裡,她躺在床上幾乎就跟被單一樣單薄,這其實並非我們的本意,我必須經常貼著那小小的監視屏幕,確保她那維繫著生命的胸脯仍在起伏,有時我也會感傷,畢竟從前那個胖岳母正在消失,恍惚中她會給我們一些善良的建議,她的嘴角滿是懊悔,我們開始懷疑,如果沒有做那無聊的身體檢查她是不是就能夠如常生活,不用去經歷那麼多繁瑣痛苦使人消沉的治療,是不是就可以快樂地長命百歲?
某種不可解釋的原因使得生而為人的那個我迷戀上一切瘦削的事物,收集筷子、掏耳棒、針線、藤條,為那long long軟糖的廣告笑到抽筋,甚至打算報名學習西洋劍。
晚餐遲到的那天,老頭推開美工刀仔細割裂保麗龍箱上的封條,如獲至寶的眼神讓人飢餓。老頭戴上手套捧起一隻圓滾滾的牛油色生物,一對驕傲的紅眼在頭頂炫耀,我的天性告訴我,那長得跟電腦遊戲裡Pac-Man一個模樣的傢伙,絕對是種危險蛙類。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老頭悉心餵養Pac-Man,他那充滿期待的神情像極了Jim Smiley,那個訓練青蛙的天才。彷彿只要如此這般持續餵養下去,Pac-Man就會成為戰無不勝的蛙中龍鳳。迷你動物園的生物們齊見證了這隻Pac-Man逐漸膨脹的胃口,凡是放得進嘴裡的他都絕對買單,麵包蟲根本塞不了牙縫,當然這是玩笑話,蛙類並沒有牙齒,只有一些能夠勾住獵物的勾勾,主要還是靠那觸手般迅猛的舌頭。Pac-Man也愛蟋蟀、蟑螂、蜘蛛,甚至連小老鼠也不放過,慢慢從一顆可愛的小饅頭長到排球般大小。
老頭將過多的愛灌注在Pac-Man身上,使Pac-Man鮮黃的皮膚長出豔麗的紅斑綠紋,那不是俗不可耐的金蟾蜍雕塑可以比擬的,甚至連天上的月亮都無法與之媲美。Pac-Man生活的玻璃缸擺在客廳中央,老頭在四周架設腳架,打算360度拍攝其進食風采。魚蝦螃蟹、蜥蜴、蠍子、小蛇、雛雞、烏龜,甚至史前時代就存在的鱟,老頭的菜單推陳出新,出色地運用所能掌握的食材,等到時機成熟,老頭拿一些小青蛙當餌,激發Pac-Man絞殺同類的本性,他甚至再買了幾隻體型較小的Pac-Man蛙,力圖證明自然界中體型作為王道的法則,展開單向運行的俄羅斯娃娃遊戲。看著那些在Pac-Man嘴外掙扎,伸得老長彷彿箭矢的蛙腿,我竟然生出了惻隱之心。在老頭的設計中,飲食不再是基本生存條件,而是形而上的娛樂審美,情感於是誕生。
自從老頭不再將鏡頭對準我生活的小天地,身體停止發育讓我意識到自己遲早也將進入Pac-Man的菜單。我發現沉迷於Pac-Man使老頭日漸消瘦佝僂,其實在他悉心餵養我的幾個月裡,在他每次溫柔指爪包覆我的肚腹,將我捧在掌心觀察,興奮拍攝攫取閃爍時光,一種條件反射式的愛意於我心田萌芽。我必須聲明,王子吻青蛙的俗爛戲碼從未在我妄想中出現,我更擔心的是,他會因此變成青蛙。無論如何,這種超越物種和性慾的感情使我得到特殊而無可自拔的快感,所以Pac-Man的出現難免教我妒火中燒,更糟的是,想像到未來它將以最原始的形式取代我,吞噬分解消化,我真心難以忍受。
種種跡象顯示我是一名囚犯,可我卻並未因此產生恨意。我記得生而為人的時候讀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詞條,我不知道這彼此間有沒有關聯,我一定是受到什麼非理性的影響,也許是因為,相對於野地的混沌,老頭在他可以掌控的空間裡適當地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勾引出我心底的種種慾望:我想要得到關愛與矚目,我想要更多的食物……事實上老頭也正被他自己的上帝遊戲反噬,在喜新厭舊的狂喜與折磨中消耗心靈的中性介質,受限於溝通鴻溝,我沒有辦法勸阻他,且在關愛矚目與食物的慾望無法滿足的懸崖邊,我開始用兩條臃腫的後腿給乾燥的屁屁抹潤滑,轉而思考起自由來。
老頭經常捧著珍珠奶茶在他創造的天地中逡巡,一邊走一邊吸,皺皺的雙頰竟還能夠塌陷的樣子相當有趣,也許是缺牙漏風的緣故,嘴邊不乾不淨,也許導致了邋遢的灰毛雨後春筍般亂長。我記得這種飲料還有個名稱,叫青蛙撞奶,一顆顆黑糖珍珠模擬著我們蛙類的卵。老頭走到我面前,整張臉霸佔了我的視線,一顆又一顆珍珠隨著他強大的吸力通過吸管消失不見。聽說非洲沙漠裡有種蟾蜍,他們的卵可以在乾燥的沙塵下等待雨季到來,耐心守候所有艱難條件再破卵而出發育成長。我忍不住想像,如果這些黑糖珍珠進入老頭腸道,突然孵化變態成為一隻只活蹦亂跳的蛙,會不會沿著他身體內部複雜的管道找到出路,或是直接內部爆破,來個腸穿肚爛,隨火山噴發向四面八方跳躍飛散,如樹蛙張開四隻腳蹼,表演滑翔。我們蛙類實在有太多優點老頭來不及發現了,他情願沉迷於我們進食的動作,就是不願意欣賞我們的歌唱。(2月18日續)
變形記(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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