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新雁起汀洲,紅蓼花疏水國秋。想得故園今夜月,幾人相憶在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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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晚唐杜荀鶴的〈題新雁〉。也有人說是另一位晚唐詩人羅鄴所作,詩名為〈雁〉。內容說黃昏時刻,大雁在沙洲上盤旋。紅蓼花開了,水國秋意正濃。想起從前在園苑相處的日子,在這個月夜,當中有幾人會在江樓上思念我呢?
豐子愷以“幾人相憶在江樓”為題的一幅漫畫,端詳以後觸動心絃,想起不少朋友。漫畫作於1925年,紀念春暉中學日子。1921年,經亨頤在商人陳春瀾贊助下,回老家浙江上虞,在白馬湖畔創辦春暉中學。他找另一位同鄉夏丏尊協助。夏丏尊人品好,聲望高,先後拉了豐子愷、匡互生、朱自清、朱光潛等助陣。這個中學之所以特別,因為學校也聘請遊訪學者。弘一法師、俞平伯、葉聖陶、劉大白等曾到此短暫居留。趣味相投的文人凝聚一起,成為文學史上的白馬湖作家群。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朱自清在〈白馬湖〉中說他喜歡到夏丏尊家裡。夏家最講究,“屋裡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裡滿種著花。屋子裡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夏丏尊好客,太太烹調極好,朱自清經常到他家喝酒。“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裡摸索醉著回去。”
美麗故事後面藏有不少柴米油鹽的煩惱。朱自清本在溫州省屬學校教書,由於戰禍連年,地方軍閥把持財政,薪水常被拖欠。經亨頤兼任寧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學校長,入不敷出的朱自清到白馬湖後,可同時在兩校教書增加收入。朱自清如此,豐子愷也一樣。1921年豐子愷到日本學習,逗留10個月便耗盡全部儲蓄,回國後先在上海教書,1922年經老師夏丏尊安排,到春暉中學工作。
緣起緣滅 接受安排
不必擔心經濟上的負擔壞了心情,淨土就在左右。這些中學教師發現白馬湖讓他們安詳開放,爽朗少慮。好友難遇,知己難尋。他們像挺拔而立的樹,彼此互相依靠。又像錦繡花簇,散發幽香,製造溫馨氛圍。他們的感情是明鏡似的、真摯的。陳星在《白馬湖作家群》中說這批作家,在彼此坦蕩的對話中找到樂趣。“他們有相近的文學風格,更有共同的理想:張揚藝術,提倡美育,在教育上做一些實際的工作。”
空口說白話的人,不容易在世間找到意氣相投的朋友,“做一些實際的工作”是對的。確實,言談要有味,處事必須認真實際。豐子愷的漫畫和散文,是在白馬湖正式起步的。朱自清未到白馬湖前,已有文名,但是他的第一本詩歌散文合集《蹤跡》,卻是任教春暉中學時出版。至於夏丏尊,則在此處完成《愛的教育》中譯本。另外,他的〈白馬湖之冬〉,讓白馬湖名氣更大。楊牧在〈中國近代散文〉中將近代散文歸結為七類,其中記述散文以夏丏尊為前驅:“〈白馬湖之冬〉樹立了白話記述文的模範,清澈通明,樸實無華,不做作矯揉,也不諱言傷感。”
風起雲湧的時代故事不缺。五四運動加強學生接受新思想和新觀念的速度。夏丏尊提倡新式教育,對激進學生充滿諒解。當時江浙一帶不少學校鬧學潮。非孔和尊孔、白話和古文、自由和專制等都是議題。1922年夏丏尊受同鄉經亨頤之邀到春暉中學,最後卻因男女合校的問題二人意見分歧,學校最後因專制管理引發學潮。夏丏尊在1924年冬離開白馬湖,其他人過後也相繼離開。
短暫的世外居所雖然消逝,記憶卻在。抗戰初期夏丏尊給豐子愷信說:“去秋屢承寄畫相慰,及後聞石灣惡消息,輒為悵惘。無可為君慰者,唯取〈幾人相憶在江樓〉的橫幅張之寓壁,日夕觀覽,聊寄遐想,默禱平安而已。”人生艱難,但是一些場景讓人覺得日子踏實。
所謂因緣,有其奇妙和悽美處。我們思人,想到別人或在同一時刻思念我們,“推人思我”把異地同心的情意表現得更為深沉。“幾人相憶在江樓”之所以雋永婉曲,其理在此。農曆壬寅年前以此為文,純為表達心情一二。緣起,緣滅,不知什麼時候來,不知什麼時候去,從容地接受安排。過去不少片段是甜美的,想到這些,人生就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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