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艳阳高挂于新邦波赖上空,我为阿公搬了张靠背塑料椅,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塑料高脚凳子上。阳光洒落老屋门前的水泥地砖,激起一束束镀金却透明的、细细的箭。
说“老屋”,其实不老,我童年捉迷藏、荡秋千、驾迷你跑车、中秋节在木板上用蜡烛排成火焰燃烧随风摇曳的字的那间五六十年代木板屋(我意识里,始终潜藏那段不长,却不透光、幽暗闭塞的走廊)已不在了,如今是座新型的新村单层屋(砖块和水泥),而阿公眼睛割过眼角膜,如今已看不太清,不管是远山淡景、前面两条街庙宇耸起的神佛雕塑、对面的草丛、头顶的电线杆,或坐在身旁的我,也只是模糊不清。阿公眼里这寂静且闷热的世界,或许是幅印象派油墨画,所有颜色都越界,彼此抗拒之际也彼此混合,纷乱之中唯有些粗线条匍匐蠕动。但阿公的记忆始终清晰,他会先道歉,说到这年纪啊,就会净说那些陈年往事,有我说没别人说,你如果听得没意思,就当老人家闲话吧。言辞里似乎听出他也曾向谁滔滔不绝,却换来不怎么好的反馈。于是我说,我有空,阿公你慢慢说。阿公的历史阿辉很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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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故事,听了两三次,但每次听,阿公都会补充细节。好比说,太公当年离开“唐山”(唐山,中国大陆,只是代称,而太公真正的祖籍地是连州)下至南洋,落脚“老波赖”(我们新村是新邦波赖Simpang Pulai,那是后来“烧芭”后新建的新村,老波赖在约莫15分钟车程的别处),做“佛朗”(锡矿)赚了钱。别人是建个小屋,太公却是建了两间大屋,阿公说别以为太公是为了炫耀,他将屋内隔成十多间房,出租给唐山下来的人。阿公说你想想,当时做个矿工,收入微薄,一天“几尖钱”(客家话,到今天我始终拿捏不准“尖”是什么单位)而房间出租一个月一块钱——一块钱,当时是大数目。
太公太精了。虽则阿公没说,但我知道下南洋的祖先,他们搭乘英国的猪仔船沿中国沿岸,漂啊漂,漂至首站新加坡,洗澡(我看过黑白照片,那是用大水喉喷涌的强大水柱,往华人身上喷射),做卫生监测(要是监测不过关,抱歉,你得回大陆),处理身分证之类的工作,一切结束了再北上进入马来亚境内。我想太公肯定也不例外。
那时用英国钱,阿公说,纸钞上是英女王的头像。我后来听黄子华最后一场栋笃笑《金盆浪口》,他问在场观众谁会唱英国国歌?似乎香港人,真正会唱英国国歌的不过尔尔。我忘了问阿公会不会唱英国国歌,但阿公说,鬼佬他看太多了(锡矿公司的管理层有英国人和华人),那时旧霸罗(如今怡保)满大街尽是鬼佬,见惯不怪,而且鬼佬不跟你平民百姓住一块,都住山上。于是我不得不想起华都牙也的凯利古堡,那段已被浪漫化的,殖民时期商人的生与死,那一间间的主人房、儿子房、女儿房、会客室、螺旋状的逃生梯、幽暗寒冷的地窖……但那距离我太遥远。
我继续侧耳,听阿公说,后来老波赖那间老屋,被大火烧了。那年代,这类灾祸多不胜数。我小时候在新邦波赖,也曾目睹大火吞噬老式木板屋,妈抱着我,就站在现场几步之外。阿公说,他长大成人,也去做佛朗,没佛朗做便割树胶。太公省吃俭用,阿公视为榜样,钱不乱花,全积攒起来(但其实也曾赌过,只是很快戒了;也曾抽烟,是鼻子入烟口里出那种,吞云吐雾,烟瘾极大,后来也戒了),直至要结婚了,婆婆比较能说善道,在新邦波赖寻寻觅觅,找到了块地,用400块钱先买下,往后一边工作一边积蓄,叫来红泥山的“阿舅”,用最便宜的材料(阿辉,你太公那时用1号铁,我只用3号铁,3号铁比较薄)拼拼凑凑,搭建起了我身后这间老屋的前身……阿辉,以前的人穷是穷,但穷是常态,你没饭吃,拎个椰子壳挨家挨户去问人要米,人家都会给;没屋子住,去霸罗桥底,那里就能睡。如今你穷,还能这么张扬?以前机会多得是,你肯做就能攒钱,容易存钱,你看我以前进山芭割树胶,回家要走三头碑,你们现在不行咯,到隔壁街去都要驾车……
小历史也有光辉
阿公不知道,我偷偷按下了手机里的录音Apps。我们的对话,如今我有存档了。我不介意阿公滔滔不绝,倾听阿公说的,他(个人的,私密的小历史?),或他口述的那个时代(大时代?)的历史。也许阿公不是最佳故事叙述者,但我努力让自己腾空,俯瞰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岔路,拼凑而成的完整样貌。
阿公已是9字头,而我们这一辈大多各自纷飞了(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他们散落在吉隆坡、新加坡、澳洲),故事再不说,再不听,此后往去,便将湮灭于生活这股莫之能与的洪流之中。我想说,小历史,也有小历史的尊严和光辉。网络上时而会有这样的帖:一幅洋洋宇宙为背景的图案,充斥着星系、星团、星云、无边无际之黑暗,而地球很小,比头皮屑、指尖、米粒还要小,帖文说:人类啊,你的烦恼只有这么丁点大。但非也,非也,大小无关紧要,你看病毒够小吧?却也够致命。
我喜欢读史,喜欢读《人类简史》这类诉说大历史(像书里揭示的,不是人类驯化农作物,而其实是农作物喂养人类,人类生长、死亡、腐朽、尘归尘土归土,营养再度为农作物吸收,循环复始,永劫回归——这种爆炸性观点,读了会兴奋好几天)的书,但我也爱殖民史、东南亚史、本地史、本地华人史、霸罗开发史、新邦波赖史、卓家史、阿公的割眼角膜史……离我更近,更有贴身感受,对我从何而来往何处去的疑惑更有启发,因为,你懂得,华人啊,不知为何总是忌讳说以前的事。从前的心酸艰苦都是不堪过往,何需再提?很怪,这种心理不是和中华民族“以历史为明镜”以史为鉴的精神背道而驰吗?但是阿辉啊,我们以前都是熬过来的,那段过去太苦了,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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