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若有神棄之地,必有神棄之人。不幸的是,他們就在我們四周。
記得家鄉有個悲劇人物,男性、瘦削、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每天徑自在大街上走,烈日下鬼魂般無重飄然移行。有時手裡拎著一包茶水,大多時候兩手空空,一直走一直走。聽朋友說,曾在較遠的昔加里、莫珍歪或愛大華見過他,我在心裡掂捻,每天他要丈量幾公里的馬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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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他這一生會像夸父般天涯海角的走下去,若有一天他突然停止不走了,一定是冥冥中感召了什麼。好幾次我開車回鄉,總會在不同的路肩和這佝僂的背影錯身,車經過了仍忍不住望向後照鏡,看小小的他低頭漸行漸遠。這位小鎮阿甘心裡想什麼呢?老天會不會也給他一盒人生的巧克力?
後來朋友說阿甘終於停下來、不走了。滑稽的理由是:被車撞死。
另外想起的,是一個啞女。午後經常騎腳車來我家找母親聊天。怎麼聊,比手畫腳而已。兩個大字不識的女人,竟然能聊出曲折離奇的人間世,眉角細節都是母親事後偷渡給我的。母親大抵沒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容器,掏空自己為啞女裝了那麼多生命故事。
有一天,啞女捧著一手零錢,要母親陪他去打投幣的公共電話。啞女在一旁比畫,母親耳偎聽筒,來回兩方傳達。累極的母親說,是打給吉隆坡一個負心男,想也知道是個射後不理的苦情劇。
我想起菩薩,想起祂聞聲救苦,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要重複聆聽多少回高低遠近的祈求?而人物組記者,大抵是不小心坐上了菩薩的位置,代替祂細數每一個受訪者生命的創傷苦難。在他們筆下,每一個文字都馱負著無以計數的人生之重,遺憾的是,書寫的這一切,沒有答案,更沒有救贖。
人生海海,我們終也得承認:不是每個人都會被神垂憐眷顧。
文字是傷痕的墓誌銘,描摹記憶的形體抵禦時間,字字句句都扣問著生命。在各個無法預期的、陌生的受訪者面前,人物記者唯一能做的,是溫柔的傾聽,把自己也蹲在泥淖裡,接受眼前墜落深淵的人複述鬼魂般的故事。
陳函謙把書名定為《我不是自己的》,想必是以菩薩之心低眉人間之境,用肉身為受訪者承擔了一次又一次,死亡又重生的輪迴。
《我不是自己的》儼然一本生命苦難紀念冊,112篇真實故事像從告解室的暗房裡透漏出來的破碎之光,折射出各種血色人間的光譜,神若是聽到了,大概也會流淚吧?
書中有一篇,採訪2014年5月臺北捷運隨機殺人案的倖存者陳家慧。彼時她已身中數刀,負傷按求救鈴、打電話報警後兇手又踅回到她面前,舉刀刺向她心臟。她將他雙手往上推,對兇手大聲喝斥:“你已經殺了我3刀,不可以再殺我了!”石破天驚,像一道人性的靈光,在兇手扭曲的生命裡突然閃現。兇手怔忡一會,轉身離開。
幸福只有一種,然而苦痛卻是千百樣。身為一個閱讀者,深覺這世上真有被命運虧待之人,困鎖一時或一生,他們都是破碎之人,寬恕不易,救贖無望,揹負比死生還難的命題。縱然如此,深陷泥淖的人生,不也期待在泥地裡開花嗎?
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從流動的人間煉獄裡回來給我們說了這些驚心動魄的人生故事。
總是閱讀了別人的人生,才教會自己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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