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在扣留室度過了28天,我忘了那28天是怎麼過的。記得的是幾乎每天有政治部人員來問話,談政治。我不是重要人物,也沒涉及大案件,也許只是涉及一些地下學生活動和地上公開政黨活動。我沒有被用刑、拷問,因為有一些比我更早被逮捕的同學已經交代清楚了。沒有書報可讀,也聽不到電臺廣播,白天除了和政治部周旋,便是和室友聊聊天,要不然就是坐著發呆。晚上忙著和蚊子、臭蟲作戰。
在扣留室的第28個早晨,華裔政治部主任用廣東話嬉笑著對我說:“恭喜你啦,你可以去上大學了,你就去好好的讀書吧!”
ADVERTISEMENT
我心裡嘀咕:“媽的,說什麼風涼話。”冷靜一想,這意味著我將被扣留兩年。我忽然心裡一沉,不應該是恐慌,也不是害怕,因為在這28天裡的最後一個星期,心裡有了預感和準備。當時心裡會一沉,應該是擔憂、不捨和不願意。想到還到處奔波勞碌的老媽;病後不能再工作也不能出外的老爸;椰林下住著老爸一人的那間殘舊的老屋子;在醫院養病的弟弟;出外工作的姐姐和哥哥。從今以後我必須離開他們,說是兩年,也許還會更久,當時的內安法令是兩年發出一次扣留令,也許是兩年又兩年的無期徒刑。想到這一切,我感到無奈和悲愴。
“可以去上大學了!”我不相信政治部主任的鬼話,我在心裡罵道:“扣留營就是扣留營,應該是監獄。去坐監牢,什麼上大學?”
當然,如果真能進大學,那有多好。我對大學是很嚮往的。想像大學寬闊的校園,豐富藏書的圖書館,做學問,做研究,男女同學在一起學習,運動,傍晚時分在夕陽下散步,多快活。能進大學多好。但是,在當年,鄉村小子要上大學談何容易。更何況,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讀了《水滸傳》,立志要做草莽英雄。初中雖然讀了不少中國文學作品,如魯迅、巴金、老舍、茅盾以及艾青詩選等,同時也讀了一些底層人民反壓迫的鬥爭故事以及外國翻譯小說,如高爾基、傑克·倫敦、伏契克等的作品,深信勞動者是偉大的。結果書讀不成,初中畢業,高中一月,就去做了勞動者。
進扣留營也不是壞事
那個時候我無固定的工作,又無一技之長,在很多方面比普通年輕人還不如。又找不到勞動者大軍,正在人生道路上貧困潦倒,彷徨徘徊。能進扣留營也不是壞事。如果我沒有被扣留的話,也許就成了一個孤單和普通的勞動者,然後結婚,有了一群孩子,陪伴著貧窮,勞碌終身。
“今天下午送你去麻坡扣留營,請你準備一下。”那位年輕的警長客氣的對我說。準備什麼,我除了幾件衣物外,什麼都沒有。他應該是教我做好心理準備吧。是的,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過著未知的生活,也許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的確需要做一些心理準備的。
從居鑾到麻坡不算太遠,慢慢的走,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我坐在警方的黑箱車內,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景物,渾渾噩噩,似睡非睡的到了麻坡扣留營。原來它的全名是Tempat Tahanan Perlindungan Muar,中文是麻坡保護扣留營,意義是要保護這裡的扣留者不受外界的影響,扣留者可以在這裡安心的自我反省和重新做人。也的確很有意思。
在扣留營的辦事處辦妥手續後,領了房號和扣留營穿的衣服鞋襪,跟隨著看守,經過一扇大鐵門中的小鐵門,才真的進入了扣留營。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我經過鐵門,一眼望去,有一大群人集中在我前面,他們面帶笑容,和藹可親的連聲對我說:“歡迎,歡迎。”這一大群人原來分成兩個陣營,他們原本準備互相競爭、遊說,希望我加入其中一個陣營。但是我的同學、同鄉立刻把我拉去了他們那一邊。我很簡單,也沒有認識什麼人。不像一些人,兩邊都有認識的人,結果經過三天三夜的遊說、拉扯,才決定參與哪一陣營。當晚,老同學、老同鄉詢問了我的狀況,營外的一些訊息。他們也告訴我營內的狀況和問題、應該注意的事項、兩個陣營的差異等等。談到深夜才就寢。
第二天一早,六點多,天還沒亮。我聽到一陣喧譁,原來是另一陣營的朋友們在集體朗讀《毛語錄》。他們整齊的排列在籃球場上,我忘了有多少人,最少有幾十人吧。他們一人領讀,其他人隨著朗讀,聲震營內。接著是做集體晨操,很有紀律又朝氣蓬勃。兩個陣營的扣留者合共近百人,都是十八九歲到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30歲出頭的就不多了。
我遊覽了整個扣留營,這是一座殖民地時代留下來的監獄,後改為扣留營,專門拘留政治扣留者。扣留營四四方方,四處高牆圍繞。營內中間偏左有兩座雙層大樓,樓上樓下都是扣留者的小房間。兩座大樓的後方是一座籃球場。從前面辦事處直通正後方有一條寬四五呎的洋灰路。路的右邊有一個足球場,那個足球場真是太可愛了。足球場的右邊是用鐵絲網和鋅片隔起來的一個小區,裡面關的是特殊人物。辦事處的右邊,也是小區的前面就是我們在那裡煮飯、吃飯的食堂。食堂前面有一間小屋子,那是圖書館,裡面有的都是前人留下來的舊書。辦事處前面左邊是分開的毫無隱私的沖涼房和廁所,我們在那裡集體沖涼,集體上廁所。在左邊大樓前面有一間健身室和文娛及平日看電視的空間。
當時除了麻坡扣留營,就是霹靂州華都牙也的特別扣留營,太平甘文丁扣留營是1973年以後的事情了。我在麻坡扣留營的時候,記得小房是24小時沒關的,大樓的門在晚上很遲才關。
清晨哨子一響,做早操,然後各自做晨運。哨子再響,到食堂用早餐。早餐過後各自活動,有清潔工作的;有種花種菜的;有各自躲在房裡苦讀的;有上課的:語文班、歷史、中醫藥。那些不喜歡讀書的則去做手工藝品。有人獨自在胡思亂想,也有人約三兩知己,在各自房間高談闊論。中午哨子一響,午飯時間,大家都到食堂去聚餐。下午一點到兩點,肅靜,午休時間。午休過後可熱鬧了,各種樂器齊鳴,那是玩樂器的朋友在練習吹奏彈打拉各種樂器,更有人在練歌喉,整個大廳可說是“金鼓齊鳴”,很是熱鬧有趣,幾十年後仍不能忘懷。
可以浪漫也可以散漫
下午三四點過後是運動時間,打籃球、乒乓、羽球、足球,還有跑步、練武術、氣功等。也有人去種花、種菜、做手工藝品、捕麻雀、捕鳥、捕老鼠等。少有一些不動的人躲在房裡苦讀。傍晚,哨子一響,晚餐。晚餐過後,三三兩兩在足球場、籃球場上散步。我喜歡走在那條洋灰路上,兩旁路燈的照耀下很有大學校園的感覺,很可惜沒有漂亮的女同學相伴。天黑後,又是一個活躍的夜晚,有文娛練習、看電視、夜課、小組討論、開會或者在房裡各自進修 。每月一次營方還安排其職員進來放映電影,當然,都是一些殘片、舊片啦。那時候的扣留營生活是很有紀律的,你可以生活得很充實和浪漫,但你也可以很散漫。
在1967或1968年之前,扣留者之間稱為“難友”,即受難或落難的朋友。那時候的扣留者比較溫馴,儘量遵守營規,希望早日獲釋,也有少數人苦讀而不問世事,參加外面的學校或專業考試,以期獲釋後能繼續深造或成為專業人士。後來,隨著有更多年輕和激進者進營,他們認為“難友”有消極之嫌,應該改為“戰友”,監獄、扣留營都是戰場,必須繼續戰鬥,我們都是戰友。
我不會也不能美化扣留營的待遇和生活。長期失去自由和尊嚴就是對扣留者的殘酷壓迫,營內的生活也並不平靜,營方時不時會動用或修改營規來迫害扣留者,扣留者也沒有獲得作為扣留者的基本待遇。當扣留者群起抗爭時,便會面對暴力鎮壓。
如何對待扣留生活,那是很重要的。你可以終日訴苦,感到不公,不平,內心充滿怨恨,痛苦;你也可以樂觀積極對待,認為這一切都是對你的考驗,你在臥薪嚐膽。你把時間和精力集中在運動,學習和抗爭,你為將來的工作和戰鬥作準備。那你就會覺得時間很快過去和不夠用,你會覺得生活是那麼的充實愉快。
在營內,我遇見許多不同背景的人:律師、專業人士、政黨領袖、大學生,也有很普通的人、低下層的無產者、伊斯蘭教的聖戰軍、私會黨成員等。有些是長期生活在一起,有些是短暫相遇,相處。總之,這些各式各樣的人物,都是我的講師、教授,喜歡或不喜歡,都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知識與技能。
我又想起了居鑾政治部主任對我說的那句話:“恭喜你啦,你可以去上大學了。”因為我把扣留營當作是大學,所以他說的那句話不是風涼話。他當時嬉笑著,是真的高興嗎?他怎麼會知道我會把扣留營當大學呢?我在麻坡扣留營住了五年多,在太平甘文丁扣留營住了兩個月,在華都牙也扣留營住了兩年多,共8年,我的大學畢業了。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