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傢伙來我們家時就像一條幹巴巴的鹹魚。是舅姥爺帶他來的。他們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汗涔涔地出現在我們家門口。爸爸小心翼翼地開門迎接他們,媽媽趕忙打開電扇,然後從廚房端出一壺茶和一盤肉包子來。舅姥爺對我咧嘴笑了笑,我看了他懷裡的小東西一眼。
“這是誰?”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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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寶寶?”我又問一遍。
“這是舅姥爺帶來的寶寶。”媽媽說。
後來才有人告訴我那個小不點是“弟弟”。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我會有一個弟弟。我從來沒有想要一個弟弟。
所有人都圍著那個小傢伙轉。他醒了,也許是餓昏了,哇嗚哇嗚地哭起來。媽媽把他抱過來,用小勺子喂他喝橘子汁。橘子汁順著那又瘦又黑的臉頰流下來,媽媽用袖子輕輕地擦了擦。
舅姥爺走了,把“弟弟”留給了我們。我的木馬再次被放在過道上,那是我從前經常騎的。媽媽還到百貨大樓買新衣服和尿布。我沒有和她一起去。又不是給我買衣服。
只是短短几天,我們的陽臺就掛滿了床單、毛巾和泛黃的尿布。奶奶每天都坐在過道用熱水洗那些臭烘烘的尿布。整座房子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尿騷味。“臭死人!臭死人!”我故意誇張地大聲嚷道。
“別叫了!”媽媽和奶奶都被我鬧得心煩意亂。
我討厭小傢伙喝橘子汁的模樣。啊。咕咚咕咚。媽媽矯揉造作地張大嘴巴,模仿喝水的聲音。我湊上前去,媽媽也給我倒了杯橘子汁。“和弟弟一起喝。”媽媽柔聲說。“不要。”我把橘子汁留在桌上,扭過頭,跑進臥室,躺在床上看《故事大王》。
大人們給小傢伙起了個名字。康康。樓上的李奶奶說這真是個好名字,什麼都不比健康來得重要。“和‘寧寧’擱在一起就是‘健康安寧’了,多好呀。”她說。
“是‘雞犬不寧’!”我從臥室探出頭來說。大家都笑了。
小傢伙來的時候一定是快滿週歲了,因為他不久後就開始牙牙學語,“媽……爸”個不停。他會在看到食物時衝著人喊“媽媽”或“爸爸”,急促而奮力地伸手在空中亂抓。後來他學會了作揖,當然只是拙劣的模仿,便改用這招討好大人。有時候,當他說“媽媽”時,我會故意說“誒”,然後得意洋洋地對著他和媽媽做鬼臉。噗。
媽媽氣壞了。小傢伙一臉懵懂的樣子真滑稽。
但很快我便悲從中來,獨自躲在臥室裡生悶氣。一陣刺痛感向我襲來,我感到失落、苦澀,心中充滿了怨毒。彷彿我才是那個被遺棄的可憐孩子。
媽媽總說我想整死小傢伙。偶爾她會吩咐我喂小傢伙吃飯,我一不留神就燙傷了他的嘴。那不是我的錯,是他自己太過急躁,總是狼吞虎嚥的。
“你這孩子怎麼那麼壞?”
我抿緊嘴唇,不說一句話。我別過頭,避開媽媽失望、斥責的眼神。我沒有說出“我就是想弄死他”這樣的話。
“人販子。你們這些人販子。”我說的是這句。
然後我就哭著跑下樓。
晚餐時間,我回到家裡,沮喪又疲憊不堪。爸爸已經從車間回來了。昏暗的燈光下,媽媽在廚房做飯,奶奶在喂小傢伙喝小米粥。看到我,媽媽遞給我一個盛著幾顆肉丸子的小碗。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那幾年,很長一段時間,房子裡的某個角落像是滋生了一小片陰溼的黴菌,它們就這樣野蠻生長,無法抑制地擴散到整座原本就不堪一擊的房子,將我們所有人籠罩在幽暗的陰影之中。伴隨著那片灰綠色黴菌滋長的是沉默,愈發令人難以忍受的緘默。那裡面也許還隱藏著欺瞞、奢望、悔恨、彌補缺憾之類的東西。誰知道呢。每個人都各懷鬼胎。
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漸漸理清一點點頭緒的。從報紙上、電視上、人們的閒言碎語和無意中聽到的談話或爭執。那些防不勝防,突然爆發的爭執。“事已至此。”“花了不少錢哪。”“等他長大了就會沒事的。”
小傢伙長得很快,眨眼間就能蹦蹦跳跳了。他比剛來時壯實不少,但膚色還是一樣黝黑。他的舌頭有點短,總是把“姐姐”說成“喋喋”,經常把我逗得哭笑不得。
那時候我們會一起玩遊戲。他喜歡玩“木頭人”,我當號令者,他當木頭人。一二三,木頭人。老實說,他是個定力十足的孩子,比我強多了。我常常費了好大的勁都沒能逗笑他。有那麼一兩次,望著那張臉,我差一點就按捺不住,想不顧後果地讓多年來壓在心底的那句話,那個所有人長久以來合謀堅守的秘密就這樣脫口而出。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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