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一個有霧的清晨。
我從一場夢中醒來,恍恍忘記了所有細節。睜開眼,姐姐似乎還在沉睡,但遠處的天空已經泛起灰藍色。窗外還亮著昨夜路燈。一團晨霧結在澄黃的路燈上。清晨的霧讓所有事物看起來都模模糊糊的,失去了真切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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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的門這時喀達一聲被打開了,父親從門口探進頭來,我趕緊縮回被子裡,閉著眼睛假裝還在睡。父親似乎看了一會,又輕輕把門關上了。
鬧鐘還沒響,但父親似乎很早就起床了。我可以從門底縫間,看見父親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的影子。然後窄窄的影子停留在房間門口,站了許久。父親終於又打開了房門,走到我和姐姐的床邊,伸手把我們搖醒。
“伍拉和阿歷,快起床。”父親說:“不然就趕不及了。”
明明未到上學的時間,父親卻說,今天不必去學校了。快點換衣服,跟爸爸出門。我心底歡呼,只要可以不去學校都算是好事。隨隨便便刷了牙,換了衣褲,已經聽見父親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
我和姐姐坐上父親的車子。車子已經老舊了,那是一臺白色的Nissan Sunny,扭開了引擎,像是喚醒沉睡的巨獸,發出巨大咆哮。
姐姐一個人歪歪斜斜地坐在後座,縮著肩膀,低垂著頭,似乎很快又睡著了。我坐在父親旁邊,看著窗外霧中風景,什麼都看不清楚。望後鏡上掛著一串小佛珠,隨著車子行進一路晃盪。望後鏡裡有一雙父親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細細的皺紋纏繞著父親的眼睛,像是網住了一隻魚。父親在霧中開著車,一貫靜默不語。
車子開進了加油站。父親下了車,熟練地把油缸的蓋子打開。姐姐因為油嘴敲撞到車身的聲音而醒來。父親說,還沒到,再睡一下吧。父親到櫃檯還錢,順便買東西,要我和姐姐在車裡等他。
許久父親才從油站的販賣店裡出來。他捧著一大堆東西,把鼓鼓的塑膠袋丟到車後座。我轉頭看了看,袋子裡有3支大瓶裝的礦泉水,一整條吐司,以及雜七雜八的罐頭、餅乾、啤酒和快熟面,還有父親開長途車的時候,用來提神的喉糖。我曾經趁父親不注意,偷吃過一顆,被那極辣的薄荷味嗆出眼淚。
我看著這些東西,彷彿要去野餐或露營那樣,心想我們應該是要去很遠的地方。父親調整了一下望後鏡,踩了油門,車子噴出一陣暢快的黑煙,慢慢離開了我們的城鎮,開上了縣道。
當時的我恍恍未知,那其實是一次逃亡的旅程。
我總是一再回想起,那時候和父親一起在霧中,不斷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前進的那些光景。霧是短暫的,會在太陽昇起之後就散去。但記憶中的霧色似乎久久都沒有消散。車子背離了市鎮,穿過了橡膠林和油棕園。濃霧中的鄉下小路,一盞路燈都沒有,似乎只有我們一輛趕路的車子。我趴在窗鏡前,窗鏡也蒙上了一層霧水,卻不知道我們終究會抵達哪裡,也不敢問父親。
車子在路上開了許久,父親把車子停在路邊,讓老舊的引擎冷卻一下。
姐姐這時已經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外面。公路旁有一座巨大的電訊塔,紅白色的鐵條交錯,高高地伸向天空。塔尖在濃霧中猶閃爍著紅色的光,像是一顆巨大的星星。父親下了車,走到電塔後面的草叢裡。我開了門,跟在他的身後,看著父親站立的背影。父親背對著整條公路,扯開褲帶,拉下了拉鍊,就往草叢深處小便。
我站在那裡看著父親,霧中的背影似乎看起來更稀薄了。霧似乎把我們隔得很遠,我只聽見綿長的滋滋通通的撒尿聲。父親站在那裡好久。在晨霧散去之前,在溫暖的陽光再一次如常降臨之前,父親仍然站在那裡,似乎永遠都尿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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