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白雪皇后》里魔鬼一时好玩造了片镜子,美好的事物在镜子里化为乌有,丑陋的东西扭曲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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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镜子的碎片落在了小男孩的眼睛里,花园里的玫瑰在他眼睛里蔫了,心爱的女孩也让他心生厌烦。人间变得扭曲吵闹,魔鬼觉得有趣极了。
战争算不算魔鬼造的镜子?烽火到过的地方,小麦就在小麦田里死去,人也在人的眼里死去。
魔鬼觉得有趣极了。
战争的瓦砾落到很多人的眼里,但有些人目光依然温暖,让魔鬼觉得无趣。
比如西西。
西西在长篇《候鸟》里,用小女孩素素的眼,装下两次战争与家族从上海到香港的迁徙。
在我心里,不管年纪多大,西西一定不得白内障,因为她恒常通透,当素素长成了西西,回过头去抚触记忆里人事物,眼光一尘不染,历久弥新。
起初在上海租界,素素一家生活宽泰,“妈妈从来不用自己做鞋子,她总是带我到那间叫做拔佳的铺子里去买皮鞋,我们一家都穿皮鞋。”
到时局开始紧张,“妈妈说今年过年不用去买新鞋子,年头不好……外公去买菜的时候,把我的两只皮鞋一起带出去,原来是拿去换掌,换了掌回来的鞋子鞋头上有一个铁钉,走起路来会各落各落响,我觉得,换过掌的鞋子很好。”
“是在那个时候,妈妈常常会煮一锅红豆饭,或者把一块一块的洋山芋和饭一起煮。洋山芋饭甜甜的,红豆饭又好看好香,我吃得比什么时候都要起劲,不过,妈妈她们却不说什么。”
“从南方回来后的妈妈,变成了一棵树似的妈妈了。”妈妈不再穿高跟鞋,涂指甲油。妈妈开始打点一家向南的迁徙。
“妈妈变得好像家里的爸爸。”
素素从鞋子,参了砂的米和妈妈的衣物和神情,隐隐嗅闻到暗涌的时局张弛。很快她也从失序的日子里发现新奇有趣的物事。
日本人走后,“穿蓝衣服的人”不时上家里来,素素说他们虽然很和气,显得很可怕。
素素需要用越来越多钞票才可以买到橡皮和笔了。
爸爸失业了,在香港找到了工作。
她们即将往南迁徙,她们和这栋房子都即将拥抱各自未知的命运。
素素抱着妍妍,把临别美丽的房子指给妍妍看。“这是烟囱”,“这是百叶窗”,“这是卵石墙”。
“我要跟妈妈到南方去,这是和命有关的事情?……屋子忽然变了一个主人,这也是屋子的命吧。木头房子中间的一棵树,但愿它的命好,可以一直留在那里,一直活下去。”
送别妍妍的奶妈时,奶妈哭了。素素想着:“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一走出家门,仿佛一滴水掉进大海里。”
读到这一段时,看着新闻里妇人提着箱子离开自己的家园,她的生命中箱子以外东西,比如她最喜欢的一张被子,最喜欢的杯子,最喜欢的家人,都可能如一滴水掉进了大海以后,这一辈子就再见不着了。
素素的眼光懵懂而清澈,战争离散的重都轻巧地安放一个句号,或这个空格,她总是可以发现有趣的东西,如数家珍,珍而重之将之描绘收藏。
寻常日子里发觉新奇
战争的瓦砾落到很多人的眼里,但有些人目光依然不忍,让魔鬼觉得无趣。
比如辛波斯卡。
她生于一战后的波兰,经历过二战,她还是愿意让自己的诗在战争里走来走去。
每场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拖来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这不是很上相,
还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战场去了。
〈结束与开始〉这首诗里,她几乎锋利地点出战后,被折磨消耗以后残桓萧索拖拉的模样。对比战时的焦灼激烈,此时让人厌烦且意兴阑珊。
那些知道
这里发生过什么的人,
必须让路给
那些知道得很少的人。
还有那些比很少还少的人。
最后是那些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战争结束以后,日子才从那里开始。再壮烈的事迹,最终都归向于无。
有人必须躺着,
嘴里叼根草,
望着云朵发呆。
我非常珍惜世界上有西西和辛波斯卡。从战争过渡到平常日子她们,都有一种能力,从硝烟中觉察一种幽微的战争的另一个面向,或者泅潜进某些更无奈深沉的地方,“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又可以从寻常日子里发觉到一种陌生,或新奇或荒谬的趣味。
“可不可以说龙眼吉祥,龙须糖万岁万岁万万岁?”
或许她们像石磬,“烟远而又古老/ 透过战国的隧道/ 仍然那么/ 年轻。”
对,是年轻。日常一天一天地温习我们,眼帘会低垂,我已经知道大概会发生什么了。于是我不好奇,然后我没有问题了,世界发生什么问题我都没问题。
如果我一直不抬起我的眼帘,那我的眼睛就老了。
眼睛老下去,里面的玫瑰就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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