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後來發現,她自小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只是當時不自覺,以為那僅僅是心中的幻想。
即使有如此能力,她始終改變不了結局,如看一部電影,散場後還要回到現實,收拾心情,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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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次的經歷之後,她沉靜下來回憶,當時的情景,似曾相識,但不是發生在夢裡,而就在此刻之前,或更早,早在年少、稚齡時期,曾經閃過她心裡,一個個定格畫面,或如錄影的片段影像,由虛幻變成具體,真實的,存在於現實中。
譬如以下這個畫面,就不時出現。她視這現象為願景——
美麗的園林,園裡果實累累,她與他,一個身影模糊的男人,她知道那是她未來的男人,在摘採豐收的果實,彼此幸福的笑著。
白梅相信,總會有一天,在某一年,這畫面會真實的發生,成為現實的場景。
為了這個願景,她願意歷經萬難,奮力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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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姐說,我們一定可以享有這樣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爭取,敢奮鬥,這樣的生活一定到來。未來新生活必須自己去爭取,並敢於割捨壞事物,推翻腐敗的社會,才能撥舊立新,建立完全新的秩序,到時不止你我,而是我們大家,全部人,都能享有這樣的幸福生活。
最後,白梅狠了心,決定離開母親。
她母親終日只知道工作。白梅小的時候,母親揹著她蹲在餐廳後巷清洗盤碗。再大一點時,就把她置入開口的木箱,泡一瓶煉奶,丟下幾個破舊的玩具,說“媽媽工作了乖乖在家哦”,鎖上木門,留一個空房子給她。她若哭,母親就說:“你哭,媽媽下午就不回來。”臨走前母親會扭開收音機的翡翠廣播,那幾乎每小時都播報的華語及四種方言的新聞,讓屋子像住著不同人家。間中播放流行的時代曲——今天不回家,Ja ja jambo,左三年右三年,我等著你回來,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來回不停的輪唱,連不識字的小孩都能朗朗上口哼唱幾句。午後母親抽空回來一趟,換一瓶清水,留一條小麵包給她,又回去工作。一直到天轉黑,屋裡暗了,母親才回到家,亮起煤油燈,準備她們的晚餐。由於飢餓,她總想爬出木箱幫忙母親,抹桌子擺盤碗都好,以便早幾分鐘餵養肚子。她若嚷餓就會捱罵。“只有你一個人肚子餓呵?再吵就給你吃藤條!”還沒上小學,母親就教會她用火炭起火,她開始自己煮飯煎蛋弄面,自己準備吃的,母親就不必下午趕回來。
傍晚過後,天光變暗,屋裡已漆黑一片,黑暗中白梅常看到血淋淋的頭顱掉落門前,屍體橫陳,滿山樹木一棵棵被砍倒的畫面。當年家裡沒有電視,她也不曾進入戲院看過戲,這些影像卻不時出現,成了她的童年陰影。
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要同學談談他們的父親。輪到白梅,白梅說她沒有父親,班上的虎娃跟老師報告,說白梅的父親是被山老鼠殺死的。她瞪著虎娃,然後走到她旁邊就一巴掌打過去,對方不示弱,拉扯她的頭髮,雙方扭打起來,至老師的籐鞭打到身上她們方才停止動粗。
晚上問母親,母親想起結婚不到兩年就離世的丈夫,心情還是反覆難平。“做麼問起你死人老爸?”
“同學說老爸是被山老鼠殺死的,是嗎?”
“小孩不要問那麼多。”母親不懂得如何回答,隨意敷衍。
“什麼是山老鼠?”過了一陣子白梅又怯怯的問,母親不耐煩的說:“就是山裡的大老鼠。”山裡的老鼠應該是很大隻很兇猛的吧?不然怎麼能殺得了人?她從小怕老鼠,家裡老鼠猖獗,大白天都敢出來咬肥皂咬拖鞋。聽到說父親被老鼠殺害,她更擔心不知哪一天老鼠會把母親和她也殺了。鼠嘯吱吱,比鬼恐怖。鬼,不曾出現,而鼠就在屋裡。
“你老爸就是多事,參了村長帶頭的政黨,愛出風頭,好管閒事,才死得那麼慘。”白梅的父親是本區某華基政黨理事,常在村長身邊轉,與警方關係密切,被懷疑向警方通報消息而被殺害,頭就丟到她家門口。那年白梅才幾個月大。“我們不求富貴,有三餐溫飽就好,”母親不忘叮囑她:“不要好管閒事,不要參什麼政黨,搞什麼組織。”
白梅小學沒念完就出來當童工,沿街叫賣咖哩角,後來給人幫傭,少女時期在工廠當生產線勞工,開始跟同事紅姐一起上夜校,學習讀寫。她中文程度進步神速,可以讀《紅巖》、《歐陽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可以我手寫我口,文筆流暢,隨筆常常貼上壁報欄。
紅姐待她如姐妹,時刻給予關愛,是她母親無法給與的。母親對她雖有生養之恩,卻沒有很好的照顧她疼愛她。由於長期的不滿,讓白梅記起的多半是母親的不好。母親放工回家總沒有好脾氣,對她毫無耐心,動輒大聲呼喝,罵她房子不收拾垃圾沒倒外面曬的衣服沒收;收音機聲量太大天氣那麼涼還開風扇廁所沒用到的燈亮著浪費電……。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但母親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的,讓她心煩難受。還記得上小學時,白梅的鉛筆短到無法握了,要求母親買,母親也不仔細看就嚷著說:“不是還可以寫嗎?”跟母親要錢繳學費,反被罵:“整天要錢要錢你以為我印鈔票啊?”紅姐說:“這不能怪你母親,你母親脾氣不好是因為工作不如意,要用錢時錢不夠用,這是窮人的悲哀。其實你母親也是社會底層的被壓迫者。我們得認清事實根源,誰造成我們窮困?誰是迫害者?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誰?”
白梅加入工會後,知道了工人也有工人的權利,並看清老闆如何剝削工人,懂得了憤怒和發聲,敢於爭取應有的待遇,視母親叮囑她“不要多管閒事”的話為懦弱、自私的表現。過後她被指帶頭鬧事影響工作而被工廠開除。工會給她聲援,展開示威罷工行動。但於事無補,情勢已不能扭轉,被開除後她命運已經改變,她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收入,也沒有了談判的本錢。
“這個社會貧富懸殊,富人繼續富有,窮人繼續貧困,”紅姐說:“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推翻這個腐敗的社會,人民才能翻身,才能過著安定幸福的日子。”
她看到前方美麗的園林,園子果實累累。她唱著歌,摘採豐收的果實,笑得非常幸福。
“滿山的樹木綠蒼蒼,滿樹的楊桃閃金光,雙手齊把楊桃採喲,顆顆大又甜,勤勞的姑娘上山崗。”
紅姐教唱這首郭永秀詞曲的本地創作〈楊桃結滿山崗〉,旋律優美動聽,白梅非常喜歡。歌詞描繪的情景正如一再顯現她腦海裡的願景。紅姐說,我們一定可以享有這樣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爭取,敢奮鬥,這樣的美好生活一定到來。
後來,白梅留了一封信給母親,跟紅姐上了山。
滿山的樹木綠蒼蒼,前看不到盡頭,後找不到回頭路。莽莽叢林,不辨西東,枝葉茂密處不見天日,揹著數十斤重的行裝,只是跟著大隊,一步一步的走,走,走,走。
“人生不會一直是無止境的辛苦,現在我們選擇的路是先苦後甜。”紅姐不斷給她打氣,“今天所有的辛苦勞累,都是為未來鋪路,預備迎接新社會的幸福生活。”
即使夜再黑,白梅已經不再害怕,因為她心裡有盞明燈。
她開始了在森林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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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裡有個粗壯的青年叫高松,一臉剛正,對新人特別照顧。第一眼白梅就喜歡上他。
她眼前又出現同樣的願景,在這個美麗的園林,園子果實累累,她與他,高松,在摘採豐收的果實,笑得非常幸福。
經過多年的相處,組織準了白梅與高松的結婚申請。
婚後不久白梅懷孕了。他們沒有喜悅,因為孩子不能留在隊裡,必須送出山去。
白梅開始看到畸形的嬰孩。
一個月一次的夫妻同房夜晚,他們都非常珍惜那段僅有他們二人的難得時光。他們在這單獨而立,偏離營地的夫妻房裡緊緊擁抱,接吻,卸下軍裝,愛撫,然後激情造愛。就在搖晃間,白梅看到嬰孩,那畸形嬰孩。
“你想多了,就造成心理負擔。擔憂,使你儘想到不好的東西去。”高松一再安撫她:“放開心懷,盡情享受我們的二人世界。”但白梅一想到孩子,就心虛,癱瘓在竹床上,暗自流淚。
孩子出世了,是個畸形嬰兒,正是造愛時白梅看到的孩子,她不禁放聲大哭。
孩子過後送下山,他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再看到他,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存活。白梅最後一眼,要把孩子看個透。那孩子樣子像她,眉心正中有顆觀音痣,她永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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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遇到大饑荒。
連續數月乾旱,又遇政府軍不斷包抄打擊,他們邊戰邊逃,多次轉移,所帶的積存食物都吃完了。他們已經多日沒有固體食物入口,只能依靠之前派發給各人的糖或鹽,混著溪水,一點一點的啜飲,以延續生命。大家分頭覓食,平日常見的猴子野豬松鼠山雞,都不見蹤影,也遍尋不獲可食用的野菜瓜果。隊長才叔只好派兩名隊員下山到村裡跟村民購買糧食。某次,一名隊員因受不了飢餓的折磨,趁下山購糧之時,轉投敵營,暴露了他們隱藏的地點。因此大隊又匆忙轉移陣地。
白梅從來沒有如此長的捱餓日子,餓到兩排鎖骨深陷,容易疲累,身體軟弱。一天,她走到筋疲力盡,靠著樹幹休息,迷糊中她眼前出現遍地紅豔豔的野果幻影,旋即起身尋覓。走過一個高坡,就看到谷底有好幾棵果樹,樹梢結滿殷紅野果。走下山谷,發現是胭脂果,大小如小種番茄,從前吃過,味道酸甜,吃了牙齒都染成紅色。她大喜,採了一大籮筐。即使飢渴,她還是忍著不吃,只想帶回隊裡與大夥共享。累極,又一陣暈眩,便坐在大石上休息,僅片刻,眼前突然出現隊員橫躺地面的畫面,她心裡焦急,怕有事發生,氣急敗壞的趕回營地。營地裡卻歡天喜地,因為有隊員捕獲一隻猴子,當晚有猴肉大餐吃,還有能填飽肚子的番薯。(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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