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这个世界兵荒马乱,我的朋友阿宾决定离开旅居15年的马来西亚,回孟加拉去了。
数个月的线上联络,我在社交媒体称他作“宾先生”,后来约他在武吉免登的捷运站见面,见他不过是卅来岁的年轻小伙,便改口叫他阿宾。至于他的全名则大为讲究,他是家中长子,母亲特地央求一名僧人为他取的,巴利语,取自佛陀座下的一名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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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的解释,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就记在《阿弥陀经》里,我年少时还一字一句地背过。因为他的这个名,我们之间多了一份亲切。
为了我们的见面,阿宾特地穿了一件西装,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公事包。反观我只是T-恤短裤,难免不显庄重。阿宾并不在意,高高兴兴的。他一身棕色的皮肤,脸颊丰腴,一头浓密强韧的黑发,在头上拱成半圆,怎么看都不像孟加拉人。
他大可以冒充缅甸人,不只外型十足相似,又是佛教徒。他说,他才不要。这十多年来,他从非法外劳转成合法外劳,每一次找工,都要千篇一律地听人家说:“你不像孟加拉人。”纵使每回要费尽唇舌解释,他也毫不在乎。
“在孟加拉,当地人老爱叫我们作‘支那支那’,因为我们长得像中国人。”阿宾不喜欢这个称呼,认为这是一种肤色歧视,把他们摒绝成为外来之人。
我们在空荡荡的金河广场坐着,点一杯寂寥的咖啡,听他讲述一段遥远而漫长的历史。
阿宾是恰克玛族(Chakma),来自孟加拉西陲的吉打港山区(Chittagong Hill Tract),属于孟加拉的少数民族。他的族人千百年居住的这片土地,曾经隶属恰克玛和阿拉干两个古老的王国,一南一北。
上个世纪,在英国殖民地政府的强行划分之下,恰克玛王国被印度、孟加拉、缅甸3国瓜分,恰克玛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沦为弱势的少数民族。
每一处的恰克玛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其中以孟加拉境内的最为悲壮,半个世纪以来,大迁移、屠杀、镇压、骚乱,听起来不外是罗兴亚人的另一个翻版。一个是佛教国的少数穆斯林族群,一个是伊斯兰教国的少数佛教徒族群,两者又住得那么近,只是一线之隔。
“全世界都知道罗兴亚人,有谁知道我们呢?”他点开手机里的图片给我看,时至今日,这片土地仍不得安息:有佛寺被烧,有人被打,有人被杀,有人胸前被横拦一刀,肺脏都露了出来。
我想坦诚地告诉阿宾,罗兴亚人的悲惨卑贱让人难以想像;但我不能说,恰克玛人曾经流过的血和泪,就不该受到重视。
乱世的母亲,都有一双崽的手
回溯前半生,阿宾自呱呱落地6个月,便成了难民。1986年杪,家乡暴动四起,杀人放火,母亲抱着他,一家人逃往印度避难。来到边境关卡,遇上守卫的官兵,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潮无情地挥棍驱赶。
“母亲抱着我,那人一棍便朝我头上打来,千钧一发之际,母亲伸出手臂护我,挨了这一下。”阿宾一边说,一边比着动作,微俯着头,把手臂放到额头上。在他成长的岁月里,借由母亲的叙述,这幕场景应该上演了无数次。
“为了我,母亲吃了很多的苦。”其中一项,便是母亲右手的伤再也没有痊愈,长年累月地疼着。
阿宾在印度的难民营长大,少年时回到孟加拉度过一段时日,20岁出头便到马来西亚当外劳。在这期间,他和少年时候的爱侣结婚,两地来回,却又因为婆媳问题而选择离婚。
距离上一回与母亲见面,已经相隔7年了,他决定在领了月薪的翌日,便去买机票,这一次要永永久久地飞回到母亲的怀抱。
他说,然后他要和舅舅安排的女子成亲。虽未曾见面,这名女子通过手机和他谈了一年的远距离恋爱,常常到老家走动,重点是母亲对她十分满意。
他说,然后某天晚上,他要骑着摩托到印度的边境,循着前人留下的缺口,潜入印度境内。他要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开间店铺,专卖鱼干。他要和朋友合作,把鱼干从加尔各答运送过来。加尔各答靠近海,有着当地河鱼没有的美味。
他说,和我会面之后,他得把握时间到金河广场采购一轮,把母亲交待的东西买齐。
他说,然后……。
我替他说完未竟的句子:然后,他就是母亲的孩子。阿宾憨憨地笑了。
分手之际,我们聊一些“战争来了”的应景废话,趁着空隙点看推特一看:一枚俄罗斯的炮弹砸到乌克兰的妇幼医院,濒死的母亲躺在担架上,满脸血污,虚弱地用手护住隆起的肚子。
然后我想到,乱世之中,有着军人的炮火棍棒,同时就有母亲护崽的手,无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一边想着,一边和阿宾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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