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是有很多層次的。餓像一頭獸,在身體裡不斷地刨洞。剛開始時,只感覺身體裡空蕩蕩的,有種被填滿的需要。這時候只要找點事忙,上上網,寫寫字,很容易就可以把它忽略。隨著挖掘的深度,獸的動靜會越來越大。這時嘴裡會莫名發酸,提醒著原始的需求。喝點水試圖淡化獸的影子,卻把它的面目沖刷得越發清晰。細流穿過喉嚨滑過食道落入胃裡,擲出一陣狂風。那風不甘被囚,迅速往上竄逃,隨著一聲打嗝奔向自由。
再熬一熬就好了。那聲打嗝就像賽跑哨,“嗶”聲落下戰爭開始。獸把五臟六腑掏空,四肢無力,癱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水漬在迷糊中化蝶飛舞。捱餓沒有捷徑,初時不斷地抱怨,自我嗚呼哀哉,現如今平靜得只想睡個好覺,或等獸睡著。待蝴蝶都歇回原來灰黃的模樣,戰爭就結束了。無我,無他,四大皆空。身體虛得連悲喜都無法承受。這種心境反而最適合枯燥的工作和循環的會議。正常地洗臉,正常地梳頭,往臉上貼不大尋常厚度的粉。這樣看起來精神奕奕的,一點兒也不像正在節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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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常說你生出來的時候弱質纖纖的,到三年級都不足20公斤,這樣的身子怎麼吃都不會胖。快樂地吃著喝著,隨身帶點零食,週末嫲嫲還會把孩子們帶上街,到村口的雜貨店隨意拿自己愛吃的。那時喜歡墊高腳尖從架子上取超辣爆豆,之所以置在高處,就是怕頑童誤買誤食,嗆著了喉嚨燙著了舌頭。可我偏偏喜歡這種激烈、徹底的辣,豆子入口瞬間麻痺了舌頭,眼淚受到驚動紛紛匍匐在眼角待命。隨後急速含下幾顆冰塊,極端的冷與狂妄的辣便在喉嚨內開戰,閉上雙眼宛如置身漫畫中的冰火煉獄,而我,正在一旁悄悄觀戰。極致的感受才能產生極致的幻想,愛幻想的年紀,即便要承受上3日的喉痛之苦,也是值得的。
媽說再這樣損喉嚨以後就說不了話了,我與超辣爆豆便就此告了別。頑童,就你這般頑皮。戒掉了嘴皮上的激烈,戒不了銘刻在骨子裡的激動。一次鄰桌趁我不注意,順走了我的課本在封面亂塗亂畫。那紅青紫多色混在一塊的亂象,如某隻意圖將我吞噬的獸。為獸蠱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竟不知,在這小小且吃不胖的身軀裡,居然能承載這樣多的怒氣。怒氣衝出體外,在鄰桌的手臂上烙下了紅紅大印,燙出一場營造氣氛的嚎啕大哭。
不管發生什麼,出手打人就是錯的。
獸留下了一地的爛攤子,消失無蹤。也許是肉身被佔據的時間太久,回家後感到快要虛脫了。不敢讓媽察覺,飯照常地吃,然後從各種犄角旮旯翻出隱藏的零食一次過把貨艙掏空。坐在獸張開的陰影下,空與痛交錯著侵佔靈魂。味精滲入味蕾,對大腦發了友善的信號。吃,是療傷的良藥。滯食感如一雙溫暖的手將弱小的身軀深深包圍著,身體裡再也沒有創口和漏洞。不適,卻安全。這裡是專屬我的防空洞。
期待記憶隨著時間腐爛,殊不知獸如影隨形。所謂百吃不胖,原是一種人設,它意味著弱小、怯懦、合群、乖順。靈魂被注入錯誤的軀體,只能以旁人的眼光和該有(卻沒有)的成熟去壓制獸的蠢蠢欲動。直到某天被那雙複雜的眼神驚醒,她拉著我的手,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讓我陪她到訓導處去。眼前人的面目模糊,額頭上的“敵人”標籤卻清晰得發亮。已忘了因何事結怨,但被打上印記的,便不可能再有聯繫,多少年後都要帶點恨意。可此刻她卻抓著我的手,晃動的瞳孔溢出滿滿的迫切。
我們不是敵人嗎?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那一刻腦海裡很空很空,空得這道問題的迴音盈滿四周。再回過神來時已被她拉到了訓導處,聽見裡頭的責罵聲,並沒暗喜也沒替她擔憂,只是不停在思考答案。痛感來臨之前到食堂吃了好多好多的飯將其摁滅。胃漲了容易疲倦,拍著腦牆的問題得以安眠。不能還手,不能違反人設,卻又無法順應自然地妥協,唯有劃清界限。記仇,只是為了不想因傷人而傷己。
你可以告老師啊。提起那件事,朋友們總會給出這樣的方案。但他們畢竟不知道獸的存在。不知道某些人註定是獸的化身。不知道午夜夢迴當天的場景時,拿起課本看到的不是獸,而是一面鏡子。就像高中家長日時老師也無法理解問起媽孩子有沒有經歷叛逆期時,媽臉上難以言喻的表情。在媽的眼中這個孩子一出生就在經歷叛逆期,往後餘生也將困在這個階段出不來。
無法控制,可以躲避。標籤,便是最佳工具。所有帶來過傷害和潛在會帶來傷害的通通都需要標記。標籤多了,這個不可以沾親,那個不可以帶故,可以親近的人就少之又少了。世界裡的聲音又多了起來,不遵守人設,便要接受群眾的審判。沒關係,灌入喉道的食物足以泯滅這些絮語;沒等疼痛灼傷靈魂,先用良藥麻醉。煩惱堆砌在天秤一方,便用食量努力持平。撐開的胃口,難以滿足的食慾,換來了內心的平衡。
白袖高舉,揹著夕陽,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流出一道蜿蜒而溫柔的河流,如古希臘雕工嘔心瀝血銘刻出女性最原始的曲線美。女孩轉動身軀,蔚藍裙襬微微飄揚,不知可收攬多少裙下之臣。女高中生們總是懂得在適當的地方做作地修改,以此顯現青春的自然美。與她們擦肩時總覺得談笑中自己的名字被刻意地提起。不知道她們的意圖是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她們有著什麼樣的聯繫。反正值得被議論的事很多,已經很難去計較了。此時才恍然大悟所謂人設、不胖魔法不過是被歲月玩弄在股掌中的笑話。走出校門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屋頂,打在路面,打在慌亂路人的傘上,把交頭接耳的唇音都澆熄了。大家忙著避雨,再也沒人用眼角投以餘光、在某人的耳旁說出一段段耐人尋味的話。
到家後媽如常抱怨,這次說的是吃得實在太胖了,看看鄰家的女同學多麼高挑苗條。其實媽也並非真的介意我的身型,只是要數落的太多,只能挑最顯眼的說。坐在飯桌前看著魚豆腐和菜,和昨天的菜色明明差不多,卻顯得遙遠且厭惡。那天瘋狂地翻找出所有被藏起來的零食甜品,像除蟲搗老鼠窩似的,要讓它們銷聲匿跡。把它們扔掉的那一刻,彷彿把自己的某一部分一併丟了出去,空蕩,搖晃。
隨之而來是無形的山崩地裂。飢餓如刀,一層一層地剖開肉體,每剖一層,都為這神奇的第三苦感到驚訝。避之不及的第一苦是痛,第二苦是癢,而餓,不痛不癢,卻依然灼傷五內,撕心裂肺。世界陷入混沌迷糊,旁人的絮語盤旋四周,刺眼的目光到處亂飛,而獸,蹲在一旁冷笑,咧嘴說出不忍直面的秘密。
你其實很享受。
再次睜開眼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飢餓感也消退了,竟異常覺得幾分溫飽。往後數月午餐就說在學校吃了,晚餐隨便拿點進房裡吃,一半吃了一半倒掉。並非厭食,對食物仍有原始的慾望,就是與慾望之間求而不得的拉鋸戰才能帶來如超辣爆豆般的狂妄而徹底的刺激,這般激烈掩蓋了獸的存在,掩蓋了旁人的竊竊私語,掩蓋那些早該腐爛卻不肯放手的記憶,掩蓋了自己的本性。
就這樣撐過幾個小時,幾天,幾周,胃口逐漸被縮小,餓,也就漸行漸遠,隨便吃兩口也能感覺溫飽。如聽一場歌劇,激昂澎湃之後曲終人散,觀眾紛紛離席,音樂廳安靜得渺無人跡。數月之後偶然的一天,世界離奇般的安靜,而蹲在桌上的牛奶麵包顯得格外可愛。就這樣坐在飯桌前吃了起來,麵包非常鬆軟,牛奶又甜又香。忽如而來的清醒,忽如而來的沉淪,如受困在被寫好的劇本,搭乘著時針摩天輪,每一站,都有一段註定的經歷。不可控的獸,不可控的心情,那時便已知道數年後會再次落入時空陷阱。
酒會合照時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大傢伙在手機前擠成一團,在臉上擠出笑容,某個人組織出一起喊出友誼萬歲大家都是好朋友之類的口號。雖然連身邊兩側人的面孔也認不清,還是合群地隱身在人群中。放眼望去許多身影掛著標籤,不過早已明白以己之力不可能對抗世界,只能對抗自己。節食不再是秘密,許多女生為了減肥對自己狠得徹底,利用工作忙忘了吃早上吃得多現在吃不下之類的藉口編織體面,而我如卡夫卡筆下的飢餓藝術家那般,混在減肥女生的行列之中,合理正常地餓著。
“你為什麼要減肥啊?”(“你是怎麼挨的餓啊?”)
“我就是單純享受飢餓而已。”(“我就是單純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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