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交談,我就不耐煩。又只能把悶氣吞下肚。所以,我一直找藉口不回去。然後對自己說,一個月見一次,頻率已經不算少了。其實我內心不斷有個聲音:有一天,當爸媽都不在了,我會後悔嗎?
去年沒能回我媽家過年,其實我蠻自在的。回我媽家去,那房間比自己家小,設備簡陋,甚至因為屋子老了而各種東西破舊和殘壞。我們一家四口(我、老公和兩個毛孩),總是夜夜擠在狹小的房間裡,倒數著可以回自己家的日子。其實,我媽是比我自己家大很多。尤其客廳,寬敞又涼爽。只是,我不願意長時間待在那裡。比如今年,大年除夕爸媽吵架時,我就快快躲上樓去,關起門來,開冷氣,等待吵聲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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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厭惡回我媽家嗎,其實又不完全正確。特別是今年,我買了好多東西回去。先是團圓飯吃火鍋的冰凍魚片和蝦子、5種菇類、兩粒大白菜,然後有特地讓媽媽開心的手掌般大的柑橘、香甜的香梨、自烘的酒香葡萄蛋糕,最後也少不了讓爸爸開心的炭燒肉乾、kuih kapit和烤腰果。新年前兩週,我就忙著籌備這些東西。到了這個年齡,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互相獻禮,是一種儀式。這個儀式,維繫和提升朋友友好、情人甜蜜、親人恩情。可是,我也發現,送出和接受禮品的時刻,一瞬即逝。人與人之間要靠不斷送禮來製造歡樂,也太幼稚和膚淺了。畢竟,長時間融洽的相處,才是一段感情能幸福的關鍵。但是,偶爾的小禮物、小驚喜或小相聚,是一段關係必要的調劑。所以,今年我迫不及待想回我媽家過年,帶著各種買的、自制的食物。就好像一個小孩把一份禮物送到人家面前,急著要對方拆開來看一樣。不過,很期待的那個美好的瞬間,真的很短暫。我真切感受到的是,自己更害怕送禮過後,得跟爸媽相處幾天。
結婚後,沒有跟爸媽住在一起,我一直在製造一些美好的瞬間。大約10年前,我跟爸媽一起去旅遊。我帶過他們去希臘、臺灣、韓國和西馬東海岸。可是,我發現,他們的要求跟我不一樣。我喜歡走博物館,他們覺得無聊。我喜歡省錢住便宜旅館,他們覺得刻薄自己。我喜歡體驗當地生活乘搭公共交通,他們覺得麻煩、累。最終,我發現,他們老了,不適合跟著我自助旅行。於是,我策劃一些小出走。今年年二九的早晨,我們去久違的湖濱公園看花、散步。我以為他們一直有做運動,也喜歡大自然。結果,來到湖邊,媽媽說,一眼看完了,我們走吧。爸爸呢,更在意的是公園裡的咖啡館是否營業,好讓他能坐下來吃早點和看報紙。我又發現,他們老了,沒有精力跟我一起走公園了。也有一段日子,我搜查本地網站,帶他們品嚐新奇的各種異國料理。可是,吃意大利比薩時爸爸說臭奶油、吃日本壽司時媽媽說吃魚子殺生、吃日本拉麵時爸爸說味噌湯太鹹、吃德國豬手時媽媽說很噁心。逐漸的,我發現他們無法享受新奇的料理。於是,我開始親自烹調一些他們熟悉的菜餚,比如糯米飯和海鮮粉絲。結果,我再次發現,他們老了。他們的胃口在變小、口味在變淡。他們對食物的欲求,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我何嘗不知道,爸媽不在乎我帶什麼禮品回家,或者帶他們去吃什麼、去哪裡走走。他們要的是,我多回家。然後坐下來,真心的聊個天。他們需要的,只是一雙聆聽的耳朵。
可是,我的耳朵,只聽到媽媽的自我中心和爸爸的沒有原則。
媽媽愛說話,不是一個聽眾。她很容易交朋友。很快的,她就能跟新朋友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和人生故事。換成別人訴說自己的心事時,她聽到的是跟自己相關的部分。接著,就從自己出發,又輪迴她來訴說。新年前媽媽到六阿姨家。表哥患上憂鬱症,六阿姨向媽媽訴苦。她立刻聯想到我也曾經患有躁鬱症。然後談起了她跟我一起去中國散心,爬了無數的山、住了非常便宜的酒店、吃了畢生難忘的火鍋。我想,六阿姨心裡也是隻有自己的孩子,一點都不想聽媽媽如何為了女兒,勞心勞力的吧。如果有人願意當媽媽的聽眾,那也無所謂。可是,媽媽說著說著,就會說到自己的童年不快樂、自己的婚姻不美滿、自己的災難很多、自己的命很曲折。她的結論總是:自己是世界上最苦的女人。她看不到,她沒有病痛、她沒有露宿街頭、她沒有捱餓、她沒有陷在人為戰爭與自然災害之中。她的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付出、自己沒有被珍惜、自己受的委屈。
爸爸不如媽媽那般善於表達自己的心事。可是,爸爸愛發表政治見解。他常常振振有詞,中國如何強大、美國如何小人。美國政治陰險,他痛斥。中國貪腐官僚,他說這是正常現象,世界上所有國家都一樣。納吉和羅斯瑪的電話錄音被公開,我說這違反正常程序。他說,納吉不知用這種手段對付他的政敵多久了。爸爸說馬來政治人物鬼打鬼非常好,正好給馬來同胞看清楚他們的真面目。可是,他卻看不見,中國政府也控制媒體言論,粉刷太平,吹捧神化毛澤東、周恩來、習近平。爸爸的評事標準與原則總在漂移。而這種漂移的原則不但套在政見上。爸爸面對家人時,也是多重標準。沒有人可以說婆婆一丁點的不好,可是他可以數落外婆的不是。我留學時,被陌生人性騷擾,爸爸氣得臉紅耳赤、手抓拳頭。可是,我的小說透露我小時候被二伯性侵犯,他卻淡然地說,沒什麼好說的,難道要鞭屍。爸爸在不同的人、場合和狀況下,會有不同的口吻。追根究底,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和名聲,不斷變換視角和立場。
爸爸和媽媽,兩個人加起來,就是互相不尊重。
爸爸是很有主見,也很堅持己見,卻常常無視媽媽的需要。最令媽媽難受的是,爸爸在朋友和自己的兄弟面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可是,面對媽媽就是溫柔體貼不起來。有一次,他們去印尼旅遊,在機場準備回家時,媽媽跟爸爸要印尼盾買東西給我。爸爸卻不讓,說是要把錢留給二哥家的印尼女傭。還有一次,媽媽在社團跟一個女團員發生矛盾。爸爸也牽涉進來,因為媽媽懷疑女團員對爸爸暗生情愫。他們這次吵得很兇,也吵了很久。最後,媽媽要我干涉,約我出來當裁判。爸爸始終不肯說女團員的一句不好,說自己沒有權力評判人家。
而媽媽呢,她的牢騷,永遠都傾瀉不完。她有太多的抱怨。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在投訴爸爸。從以前爸爸不會夾菜給她、爸爸抽菸、爸爸脾氣暴躁、爸爸不願意載她去巴剎、爸爸固執、爸爸只愛吃椰漿飯;到現在,還是在說爸爸只吃香蕉一種水果、爸爸寫書法一整天不跟她說話、爸爸不願意分擔家務不願意多洗一個碗。最糟糕的是,媽媽總是在別人面前說這些話。她覺得,自己勸不了爸爸、改變不了爸爸,就要靠外人來施壓。可是,她從來不覺得,需要尊重爸爸的意願。只要她認為是對的,爸爸理所當然應該遵從。然後,不停地念不停地念。我最怕聽到的是,爸爸又偷偷摸摸給二哥寄錢、爸爸又粗暴怒罵大哥、爸爸只吃二嫂表面客氣這一套、爸爸忽視大哥大嫂的感受。而且,媽媽總是加上一句:你去跟爸爸講。
爸爸偏愛二哥,媽媽偏愛大哥,這是大家公認卻不公開的認知。即使爸爸一直說自己沒有虧待大哥,我們都目睹了他對大哥的冷漠。即使媽媽一直自我辯護說自己是在補償大哥,也否認不了忽略了二哥的事實。而我呢?我是集二人寵愛於一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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