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十年》中的短篇〈自焚者〉曾用特效模擬未來的香港上空,厚重大霧灰茫密攏,彼時導演周冠威曾經看得清時局,精準命中香港後來的境遇。歷經雨傘運動和反送中運動,昔日昂揚的國際金融之都忽而滄桑,生活其中的人們,或比如此刻的他,抬眼看未來,或也如置身他擬想過的茫茫大霧,悚然而無措,他說“經歷過2019年,現在這一刻我不太敢去預測。我看不通將來。”但他也不甘,想用創作者的逆向思考回擊現實,“如果《十年》是創作一個我不想看到的將來,這一刻你要我再預言的話,我想預言一個我想看到的將來。我想幻想一個美好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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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所以周導苦笑後又說了個夢,那是某個手足跟他分享的美好想望:未來的某一天,手足們都從監獄裡出來了,不再是政治犯,“一路走一路走,有些人飛過去、有些人坐直升機、有些人游泳,去哪裡?去煲底*。”反送中運動的手足有個約定,稱“煲底之約”,抗爭成功後,素不相識、也未曾真面目示人的他們,一起到煲底慶祝,導演說,夢裡大家一起唱歌跳舞,有個手足“在示威區見到自己很心愛的女生,他拿下面罩,她也拿下面罩,一起見到對方,很美的畫面,然後他們相擁接吻。”
此刻站在時代的暗面,他面帶笑容說,“如果你叫我預言, 我希望這個夢成真。”
《十年》提前映現了2019年的時代傷痕,對他而言,“那是很悲慘的。”身處複雜的時代,他依然想從烏雲裡篩濾出一些光照,“很傷痛但同時間覺得很積極,覺得很有力量。在這麼大的打壓底下,依然有人願意走出來,為香港、為公義、為自由民主去犧牲。這是一份很大的人性光輝。”
他預言了時局紛亂,也預言了港人勇氣,“ 如果《十年》是一個問題,2019年的運動,就是一個答案。”這些過去少見的香港臉譜,也讓他在極端的心痛中有了希望和動力,“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所以我們不要只是將情緒放在一邊,(目前)是很沉重傷痛,但同時我也希望,有種積極和盼望在其中。”
電影對我太好了,願做電影的小雨點
從洞察時局的預言到忐忑無措依然選擇盼望,周導並非一個政治狂熱分子。他的成長,也跟許多普通港人一樣,生活在“政治很遙遠,香港仍然有自由、有法治,我仍然相信警察會保護我”,以及“政治沒有影響我的生活”的日常裡,當一個“沒有太多使命,單純愛電影”的影迷。
然後在時局的變異中,在港人多次爭取普選不果後,慢慢長大的他,開始意識到“整個社會說著一個謊話”,謊言拆穿後,“我們的自由會慢慢的失去,法治會動搖”,從1997年到2019年,對他而言異常莊嚴的、香港自治的承諾,“到現在這一刻都還沒有兌現,而是越來越扭曲”。他開始跟很多港人一樣,“有一種越來越忍無可忍的感覺”,也因為無法忍受香港一路退步,“所以2019年的爆發(反送中運動),是長期壓抑底下的爆發。”
“身為一個電影人,我可以做些什麼?我不是搞政治的,所以我就拍他們,這個也是我為香港、為公義付出的一個途徑。”
社會給他漫長的、“逐步逐步的”公民意識開眼的成長曆程,而選擇以電影為表述、為社會發聲,是他的回禮。溯源這份回饋,來自電影在青春期的饋贈與教育。
他是個重度影迷,看很多的電影,“小時候人家去讀書考試,我反對教育制度,因為只是注重考試。我把這種反叛,轉到去做我喜歡做的事:去看電影。”他喜歡的導演一籮筐,奇士勞斯基、阿巴斯、馬丁·史高西斯、柏格曼、山田洋次等,但真正探入憂鬱少年最柔軟深淵的,是老電影《East of Eden》。
彼時家人忙於生計,他對親情的渴求無處可訴,和父親關係不好,這部電影梳理他心中的慘綠心事,“跟十幾歲的我很有共鳴。教我甚至給指引我,怎樣嘗試去寬恕、怎樣去解開我心裡的鬱結。”看完電影他大哭,“電影的威力很強大,輔導著我、它好像很瞭解我,甚至瞭解我多過我自己瞭解自己。”後來在社工的輔助下,他和家裡的心結鬆綁,也是電影讓他邁出表述的第一步。
電影是他的愛與公義啟蒙,也讓他從此立志以電影為畢生追求,“我十幾歲就對電影說:你給我這麼多,我想我一生追求的意義,就是你。”這個畢生追求讓他找到生命的價值,“電影對我太好了,如果我在生命裡頭,歷史的長河裡頭,可以做一丁點小雨點,我都覺得很榮幸。”
將香港變回美麗的香港
曾經的懵懂慘綠青春因為電影而改變,是以他對電影的力量堅信不已,“我相信電影可以改變人、可以傳達正能量。”
拍《時代革命》為社會發聲,是他對電影的回饋,也是他的理想追求,“我追求的是電影裡頭很好的價值:公義、自由、愛,《時代革命》也是這種價值。我覺得所有事都是相通的,我這麼多年前已經義無反顧地去追求,(最後)貫徹到《時代革命》。”
抗戰現場的拍攝險峻萬分,手持攝影器材身在催淚彈現場,每個分秒都跟怵目濺血的可能擦身,他雖然從頭到尾沒想過放棄,但也有一些瞬間,他想過捨去當下的追求。
“我的頭中了橡膠子彈,我是戴著頭盔的,所以頭盔擋著,但是那個衝擊力很大,所以我晃盪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擔心,哎呀, 太危險了。如果我沒有戴頭盔,或是子彈射中另外一個地方,我就會可能很嚴重。”那是香港理工大學的抗戰前線,在激烈的抵抗中,他惦掛起家人。
“有一次我吸入了很多的催淚彈,回到家影響了我的太太,我太太當時是有身孕的。”他擔心影響妻子的健康、擔心孕中小孩會有畸形的可能,“我很心痛,好擔憂好擔憂,那一次的擔憂,是導致我想放棄這個紀錄片的唯一一次。”
電影花一年半的時間剪接,過程中大兒子偶爾會偷看,他會藉機引導,“不是警察就一定是壞人,示威者就一定是好人。我們看的是行為。”當他提及自己拍了政府和警察不當的行為,會有被逮捕的可能,也問小孩,應不應該繼續拍?小孩想了一下,回答說“香港政府看了爸爸的電影,會變回好政府。”如此純粹的童言,慰藉了他,也鼓舞了他,“我覺得對的就去做吧”。
當再問小孩要不要移民,兒子說,“我很喜歡香港。爸爸,我們一起留在香港,將香港變回美麗的香港。”小朋友的承擔,讓他決定一起承擔,為美麗的香港,做對的事。
我不會睇死香港,我不會睇死自己
《時代革命》在香港是禁片,反送中運動後,大量社運人士被捕入獄、獨立媒體瓦解、港人避走他鄉,一種肅殺的恐懼,悄無聲息的滲入日常。
“在香港有很多的憂慮,我會不會被跟蹤?會不會被竊聽?我說的話會不會成為證據?或者我接受外國的訪問,記者會問我,訪問你我會不會有很大的危險?其實很多身在香港的人,已經有很多都不接受訪問。確實整個香港都在恐懼之中。”
太多人擔心他的安危,他卻選擇留在香港,無懼為自己的電影冠名,“我仍然用這個電影名稱,仍然在這個時間點推出這個紀錄片,身在香港,確實是有很大的危險的。但我就是不想輸給這份恐懼。”
活在恐懼中,坦然面對恐懼,他願意承擔電影教曉他的意義,“我真的想留在香港。在香港我有一個位置,我想去承擔這個責任,如果真的有苦難是為了正義去承受,我覺得都還是值得的,都是有意義的。所以我留在香港。”
他坦承,手上的電影工作確實有影響,也有些朋友跟他翻臉了,而過去的手足也不能隨意聯繫,“但是對比《時代革命》這部紀錄片對我自己的意義、對香港的意義、對其他手足的意義,我覺得,這些不算得什麼。”
無法聯繫過去的夥伴、無法看到自己的作品公開放映,他坦言,“我是有一份孤單的,但這份孤單,同樣的,對於那個意義來說是完全可以承受的,不算什麼。我也很想有一天,可以跟他們再度擁抱,一起吃飯,在電影院看這套紀錄片。”
他期待未來依然有奇蹟,“像以前的香港一樣,享受那種自由”,這樣的盼望看似遙遙無期,他堅持保有執念,“不知會有多久,不知會不會出現,但這個盼望永遠都會有。我不會睇死(看扁)香港,我不會睇死自己。”
對不義的憤怒是很重要的
他在〈自焚者〉裡寫過一句臺詞:“維持我意志的,不是仇恨,是希望”,或也是導演自身境況的想望和追求。
“如果仇恨佔據我的心思意念,我會很痛苦,反過來說我也被仇恨控制著。我現在是一個追求自由的人,雖然在一個不自由的香港生活,但我希望活出我的自由。”
所以在闇昧未明的大環境中,他選擇了一種不能忘記憤怒的盼望,“對不義的憤怒是很重要的。仇恨跟憤怒很不同,這份憤怒,我會keep住,也是我的動力。”
經歷過憤怒的抗戰現場,他雖在其中,政治立場也明確,但回到創作人的身分,他也有理性的遠觀,“我會訪問身在其中很有情緒的手足,也會訪問一些比較遠距離的,學者甚至一些流亡的人、時事評論員,用客觀的距離來看這一件事情。”
這是他處理《時代革命》的策略,哭過很多次、依然要有“有遠有近的距離,理性與感性的平衡”。
馬來西亞專場放映在即(所有場次已售罄),他希望觀眾忘掉導演,看看電影中討論的文明與野蠻、誠實與謊話、是非黑白,從香港的境遇思考自己土地的境況。
“單純的去看這部電影,也嘗試不要有這麼多的政治立場。這場運動給到我的,也如這部紀錄片所說的,不是很多政見的討論, 而是一種人性。這部電影有很多的人性,值得世界各地的人,去互相的交流、去共鳴。”
*煲底:意指香港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因建築外觀看起來像飯煲,所以港人稱其正下方的示威區為煲底。
周冠威
1979年生於香港,電影導演、編劇。成名作為2015年以香港民主人權為主題的電影《十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獎)中的短篇〈自焚者〉。作品《幻愛》曾獲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2021年7月,紀錄片作品《時代革命》於法國坎城影展首映,後獲第5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該片目前仍未能在香港公開發行或放映。配合《時代革命》全球放映計劃,馬來西亞主辦方共舉辦8場放映會,多個場次開售不久即售罄。
《時代革命》馬來西亞專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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