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谈 / 六之五】
最近写给小说新人的几篇杂论,不慎让作家友人感觉“被批评了”(取其意,原句不宜见报),脑中即闪现周星驰电影中“隔山打牛”的画面,想来电影也暗示了批评的技巧,受用无尽。当然练习阶段的许多基本概念、习作所需的限制如篇幅等,对“艺高胆大”的小说家是过去式了,或许也不适合有才情的新人作者,后者可能会大力反对“故事”的存在,希望在文字的哲思中建立小说的新世界,在精神上类似新诗作者打破“意象”和“语言”的尝试。自然会想到的问题是:从“小说新人”到“艺高胆大”,中间隔着的“山”有多远?恐怕要引用《少林足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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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借用“山”的比喻谈小说(也适用于广义的文学作品),同一座山,在水墨画、摄影作品、油画、电影等媒介里各有风采,视野和焦点的选择有不同的取舍,如同小说中故事的“前景”和“背景”(新人常不自觉地调换了两者位置),其中最关键的是眼光的不同。若遇到高人读者,见山不是山;若是爬山登顶者,感悟天人合一,忘了身在此山中,和之前的所有曲折;遇到海明威小说〈白象似的群山〉里不知要说什么的女主角,群山是一群白象;若不明所以地问起作家本人,他可能会打发说:“都说过了,只是冰山一角。”
不同读者未必会看到相同的东西,也未必会看到作者看到的事——写着的时候,带着这样的认知,可能是重要的,但不尽然时时刻刻都需要记挂着读者,有些部分只有作者能知道(作者行使霸权)。或许我可以引用自己的诗句(如没记错),来描述读者和作者的碰面:“我们相逢在 / 岌岌可危的细线之上”,可联想地球在危险的宇宙中,竟然获得短暂的安然时光。说服不同类型的读者自是不容易的,因为作者还带着“作者”和“叙事者”的双重视角,除了常会焦点错乱,无法轻易对上眼神,当读者是学者或评论人时,则更具挑战。有人干脆就说:“作者已死(即使活着也无需多说)”。
先不提长篇,短篇和微型小说放在“练习”中,依然类似走钢索,步步为营,在高处求平衡稳定,其中需要拿捏力度轻重、缓急,精准度甚至虚实,都是难以明说、不具体甚至一直处在变化中的,我们却不得不做出相应的选择,最基本的目标是避免从高处往下掉,而不是对错的考量。就内容而言,小说情节走在过于戏剧化和完全“没戏”之间;“前景”和“背景”之间;情节泛滥、天马行空和过于单一之间;过于写实与过于虚无飘渺之间;未来与过去(历史)之间;困境与困境之间。而角色常常处在大我和小我之间;梦想和现实之间;现实与回忆之间;情感和欲望泛滥与无动于衷之间;勇敢与懦弱之间;过分完美与极度黑暗之间;生死(未卜)之间;悲喜之间。而说来有点刻意的小说形式,在下笔的当儿,多带实验性质,基本的起承转合结构(伏笔安放何处)、单线双线发展、人物刻画的程度(内心世界如何展现)、内心和场景的“对话”、修辞象征手法等都需要边写边调整,力求精准,很多时候事态发展不如预期,要不要拯救主角还难以有定论,其实很难有余力顾及其他类似“反映现实”的事。
小说内容和形式,都得在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各种“之间”移动,做各种剪接增删,只求作者眼光精准,让小说得以“自圆其说”。在理论上内容和形式需要做到融合,但现实中往往是互相牵制(可引伸为夫妻、同事关系等)。若难以用文字具体表达这种抽象关系,或许可以采用理工科的方式,在写小说之前做一道题:“试以内容为x轴,形式为y轴,各种轻重、急缓、虚实等单位为刻度,为此篇小说取一定点。”对小说新人而言,这个定点(定位)很重要,下笔前“心里有数”,甚至有个大纲,可避免写作过程中的可能发生的灾难(如放弃)。如果把“故事现实而手法写实”列在第一象限,“故事现实而手法超现实”可以是第四象限,它们都是可以成立的选择,差别在于难度。即便是“艺高胆大”的小说家的同一部作品,也不会随意在不同的定点之间移动,故事的虚虚实实或许还容易掌控(小说家的经验),文字风格的变化除非是不同叙事角度所需,很多时候会影响阅读的流畅。
尝试用“象限”的概念来表达(硬扯)小说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除了是“自圆其说”,也是某种跨界,而小说本来也是跨界的产物。小说导师们常说,要为人物做个清单,细细写下他们的个性、背景(甚至包括喜欢的颜色和星座),想像他们坐在面前接受作者的采访,把自己的一切说出来,作者还要进一步分析人物,揣摩其心理状态,十足心理医生(虽然只能在故事中协助治疗)。这个年代的小说新人们当然都非常清醒,不会问:“那么是否需要报读心理学?”(小说导师们内心独白:“做上帝比较有用”)。科幻小说作者不需要成为量子物理学家,在家写作的《东方快车谋杀案》作者阿嘉莎‧克莉丝蒂 (Agatha Christie)也不需要杀人,或成为侦探,但需要知道火车上每个人的心事和来历。不同的“人设”,来自各种职业和生活背景,小说作者总是先要细看,看出关键之处,再把人物摆放在适当的时空,但人性的复杂无法轻易归类,或简单分善恶,那是小说情节需要展现的部分了。小说作者应该先是“看人的人”,并且看透,这其实不容易,特别是心思单纯的人。看透肯定是一种跨界,跨入灵魂之界,据说年轻的张爱玲早就看透了。但小说作者可以选择写,或不写透。
处理小说的各种烦琐的考量,足见更多“跨界练习”之必要,也显示了超越对“文字之美”的单一追求。只是沉溺于文字,或只是沉迷于情节,都是不足的。小说的内容和形式都不能独善其身。尽管说想像力无疆界,故事可以无尽发展,尽情“跨界”,但文字载体会把它们都拉回来。一位写长篇小说的同学曾经采用“Worldbuilding”(不确定正确的中文翻译)的概念,构思小说连串场景,听起来像“造物者”的工作,让人想到游戏世界的各个关卡,甚至最近红起来的“元宇宙”(Metaverse),但这方法真正的用意是在设定场景的规则和范围,订下“界线”,后来能不能把庞大的“设计”写好,有待小说形式和文字支撑,去体验作者的各种“界定”。许多新人作者“跨界”电影拍摄手法,生动处理画面和对白,往往忽略了电影难以展现、而文字得以进入的“内心世界”。马华小说家(不是百分百确定,姑且匿名)说过,要写一部“不能拍成电影”的小说,是对“跨界”的自觉。
小说形式或文字的表达方式更被各种外在因素所左右,其中最大的是作者的“自我”,这说透了会变成宗教或哲学大哉问,但在小说的世界中,技术上而言那影响了“叙事者”的眼光,是否看得深沉,是否悲悯,或者无感。无感的叙事者如何说一个大悲剧呢?作者可能会说,“看到”和“展现”就足够了。但为何不能多一点叙事者(通常是作者)的心事呢?或许作者本就不想让读者知道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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