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爸就只剩下一个星期的命,他会希望如何渡过?他会宁愿病死还是毫无尊严的苟延残存?我相信我的专业,而且老爸的身体也告诉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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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论你是否相信疫苗的效用或理念,在政府宣布实施疫苗通行证后,如果不接种疫苗,恐怕你哪里都去不了,不管是商场、餐厅、戏院、还是街市,只要是你想得出的地方,差不多全都进不去。自从老爸失智后,去茶楼喝茶已成为他人生中唯一及最大的娱乐,同时间也是我们用来威逼利诱他的最重要武器。在别无选择下,老爸也只好去打疫苗。
在接种第二剂疫苗后,老爸的腿上出现了一些红斑,直到深夜他的过敏反应忽然变得严重起来,全身长满了红疹,并且出现晕眩与气促等症状,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由于担心老爸出现过敏性休克,老妈急急召来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救治。
坦白说,若非情况危急,我们是万般不愿把老爸送到急症室的,因为以最近急症室的超负荷情况,病人动辄要在外头等上十几、二十几、甚至是三十几小时,期间除了干等,就连吃饭或基本治疗也没有。对老爸这种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来说,情况就更加不堪设想。
“幸好”老爸到达医院时,已经失去了意识,所以他被分流成第一类危殆级别,获得了紧急治疗。经过抗敏救治后,老爸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但医生却验出他对新冠病毒呈阳性反应,于是他被送往内科的隔离病房留院观察。
老爸一向拥有如蟑螂般的顽强生命力,第二天醒来,身体很快便恢复过来。只是当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地方,马上变得焦躁不安,第一时间把插在身上的各种奇怪喉管拔掉,从病床上走下来。护士见他在病房里游走,马上前去制止他,并把他拉回床上。经过一番解释与劝告,护士重新帮他驳回身上的检测仪器与喉管,但我怀疑老爸跟本没有听懂,只是装成合作而已。护士走开不久,老爸又把所有管子拔掉,并俏俏溜到病房的大门,想要偷走出去,却不懂启动开门按键。
护士见状,及时把老爸拦截下来,但他居然狡辩说是想要到洗手间。人家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所以当他上完洗手间后,就直接把他押回病床上。但这一次老爸不肯乖乖就范,并大吵大閙起来,加上他是新冠患者,医护为了他及其他人的“安全”起见,只好替他穿上约束衣,把他缚在病床上。期间医护也有尝试替老爸松缚,但他的情绪却异常激动,所以只好继续把他缚起来。
医院把约束老爸的决定告诉了我们,我尝试向医护解释老爸的失智情况及特殊行为,并希望可以安排跟老爸沟通,但碍于医护人手不足,加上老爸需要强制隔离及不懂用手提电话,所有请求一律不获受理。如是者老爸就被绑在床上两天两夜,医护人员给他穿上纸尿片,他在床上大小便,并安排给他定时喂食,他完全动弹不得,双手连抓痒都不成。
虽然我明白医院人手相当紧拙,根本没可能对失智症患者有任何特别照顾,但这样的安排对老爸来说,可说是致命的打击,远比新冠病毒的伤害更大。开始时老爸还在争扎对抗,但到第三天,他就变得消极放弃,不肯吃饭喝水,最后竟连大小便也不肯,只死忍憋着。结果医生要替他插尿喉、放大便,更准备好替他插胃喉灌食。
当我得知老爸的待遇与状况,马上跟医院进行马拉松式交涉,并强烈要求把老爸接回家中隔离。自老爸进院后,他都没有出现任何新冠症状,医生也没为他处方任何新冠药物,他在医院的唯一目的就只是“被缚着隔离”。我深知道以老爸的偏执个性与扭曲意识,他肯定会选择宁死不屈。他的身心状况正在急剧恶化,再拖下去,他应该很快死于“自虐”与“被虐”而不是新冠或其他任疾病。
失智症患者染疫的悲歌
对欠缺自理能力的老人或失智症患者来说,染疫其实并不恐怖,被强行带到不知名的设施禁闭隔离,才是真正的恐怖。老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宁愿病死也不肯任人鱼肉,与其活得毫无尊严,倒不如来一个另类的自行了断。
也许在医生的眼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依足标准的医疗程序,任何决定也是从病人的利益出发,他们的职责就是把人救活。但人不是一具只求生存的机器,治疗疾病的关键,亦不只局限于疗愈身体而已,更重要的是,每个决定必须切合人性的需要。很多时候,医生只讲求理性及科学,忽略了患者的独特性与精神需要,只顾把注意力放在消除肉体的各种症状上。但病人的情绪及压力达到临界点、身心再也无法承受时,生病及病徴才是病人最直接的抗议手段。
医生认为老爸之所以不能排尿,很有可能是尿道发炎或肠道堵塞所致。但身为认知心理学家及病人的儿子,我却相信老爸的极端生理反应,是出于对环境的不适应,并且他的潜意识正对被强行约束这件事,作出了激烈的反抗。如继续执行医生的治疗方式,恐怕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对他的身心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所以我强烈请求替老爸拔掉尿喉,让他可自由如厕及排便排尿,另外只让他穿约束背心就好了,不要把他绑死在床上。
但医院表示因人手不足,拒绝我的所有请求。我唯有提出“终止治疗”,并要求接老爸回家隔离、自行照顾。医生觉得我的决定鲁莽及愚蠢,再三提醒及警告我,如果病人无法排尿,于短时间内就会出现肾衰竭或中尿中毒,不用一天便需再次紧急送院救治,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还有,医院的床位可说是一位难求,走了就不要奢望可以短时间回来,我必须抉择。
如果按照医生的治疗安排,老爸至少要被缚及隔离14天,我相信不用一星期,他的身心已经崩溃。我在思考,如果老爸就只剩下一个星期的命,他会希望如何渡过?他会宁愿病死还是毫无尊严的苟延残存?我相信我的专业,而且老爸的身体也告诉了我答案。
我们愿意共同承担的后果
我立刻到医院签署自愿离院声明书,更表明愿意承担一切医疗后果与责任。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当天我已将老爸从病房弄出来。可怜的老爸是被医护用轮椅推出来的,他的面容极度憔悴,目光呆滞,才3天好像已经不太认得我一样。我尝试逗他说话,但他都不怎么理睬我,只遇尔点一下头,表现得十分害怕。
在医院等候升降机时,我忽然拿出手机上的照片给他看,问他:“认不认得他是谁啊?”
老爸定眼看了一会儿照片,开口回答:“白猩猩。”
“对是猩猩,我们现在一起回去找叻仔吧。”我说。
老爸竟大力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跟老爸做了一些简单的认知测试,确定他的精神状态还不至于太糟糕。一踏进家门,老爸像换了个人似的,紧绷的神情马上松弛下来,瘫软的坐在沙发上,更嚷着肚饿要吃饭。阿哥买了他最喜爱的点心及咖喱牛腩回来,他大口大口地吃下,真的像饿了很久似的。没多久他再次站起身,步履蹒跚的走进厕所,我们闻到一阵恶臭,大家都兴奋地喊:“老爸有便便了!”
及后的数天,老爸并没有任何身体不适,他的排便排尿问题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老妈因为要近距离照顾老爸,也染上了新冠病毒,可幸的是,两人均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老爸更是吃得、睡得、拉得,每天如常地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对着那些无聊的剧集哈哈大笑,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病人或曾经受过酷刑对待。
老爸再一次演绎何谓“活在当下,放下痛苦的事情”,他变脸比谁都要快,忘记痛苦的速度更是无人能及。我想:“最后,我应该变不成他吧!”
看着老爸的康复,我当然感到十分恩惠,但有时候我也会担心,自己会否不够了解老爸的想法及感受,又或缺乏对医学的专业知识,而做错了决定。一旦做错了医疗决定,那伤害不只是发生在病人身上,做决定的那个人有时候亦会背负一辈子的内疚。决择所带来的受苦程度与种类,多到有时复杂得令人难以衡量与比较。
我相信大多数时候,家人都希望继续执行所有对病人生理状态能有改善效果的治疗,但是让不能承受维生医疗的病人承受毫无意义的维生医疗,增添他们的痛苦,甚至带走病人的生命,却是不该犯的错。如果老爸真的是因为我的决定而断送了性命,我必定会十分难过,但不会后悔为他作这个决定,因为我深信这是他的意愿,也是我们愿意共同承担的后果。
希望所有新冠患者能早日康复,能及早逃离隔离设施,重获生活的自由,大家都能平安渡过这个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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