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樣子比他拍的片子清秀——當然,指的是他年輕的時候。有那麼張照片我看見的時候是喜歡的。他專心地坐在侯孝賢身邊聽侯導說話,也許是因為攝影角度無心插的柳,我發現賈樟柯的鼻子長得真挺,乍眼看上去,竟出奇地秀氣,就好像一座灰撲撲的老縣城的村屋,突然有一扇窗被推開,露出雕得特別精緻的窗欞,跟他在煤炭山上風沙滾滾的出身,多少有點格格不入——
一個人,討不討人歡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總有別人做不了的事情。而我常覺得,賈樟柯拍出來的電影,有點像正午的太陽,由於光線太過猛亮,因此形成一個所謂的“閉環”,把所有他不屑、企圖阻擾他的力量都隔絕在外,兀自在裡頭散發他自成一格的力量。就好像《小武》收尾的那一個鏡頭,賈樟柯讓警察把小武帶到街心,並將他銬在一根電線杆上,那鏡頭看得出來是即興的安排,可卻出奇地寫實,並且那寫實裡頭,有滿得就快從屏幕裡溢出來的迷惘與哀傷。這樣的賈樟柯我懂。他習慣將他推向邊緣的人物突然又拉了回來,然後用最漫不經心的方式,把我們司空見慣的世俗情感,包裝得淡淡的,悠悠晃晃的,定格在鏡頭面前,讓你慢慢去仔細品味——但更多時候,賈樟柯的鏡頭給我的感覺像個失業的民工,領著我們回到他生活的鄉縣,一路上彷徨地橫行漫走,那畫面又嘈雜又凌亂,讓人禁不住心煩氣躁,但他的嘈雜和凌亂背後,其實在表達一整個時代墜落下去的荒涼——澎湃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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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自己說的,他不愛好在電影裡頭舞刀弄槍搬弄傳奇,也對電影裡頭漫天飛舞一幕幕壓過來幾乎讓人窒息的視覺美學十分不耐煩,他最喜歡的是提著攝影機,以拍紀錄片的方式拍劇情片,那麼樸實,卻又那麼切實,完全不逃避自己跟邊緣社會的聯繫,也從來不切斷自己跟土地的關係,他把他看到的,老老實實地拍給大家看——而且從他的眼睛看出去,都是時代變遷底下最世俗的市井氣,當中穿來插去的,都是最渺小最卑微的人物,賈樟柯一直都很迷信,他迷信小人物的樸實,才能刻畫出時代的真實。歲月絕塵而去。往事一籠籠地蒸發開來,留下的,僅僅是這個時代的一縷縷輕煙。而賈樟柯坐下來,一格一格,對著菲林剪出他的電影符號——無所不在,晃盪著,瀰漫著的迷惘。而我看見他手裡夾著根燒了一半的煙,因為心神全栽進了菲林裡,混沌沌地走散了,所以久久都忘了把煙遞進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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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侯導電影找到自己
而我喜歡賈樟柯,其實是從喜歡他寫的電影文字開始。他是極少數我相信如果不拍電影,也可以考慮當作家的導演。而且他劇本里再怎麼江湖氣的情節,也還是保留他獨特的文青氣息和詩意。和前面幾代導演不同的是,賈樟柯的電影沒有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霸氣,不會一落接一落的全是大排場,也不會動不動就一字排開來都是大明星。
這也是為什麼,我記得賈樟柯寫過一篇文章提起侯孝賢,說侯孝賢拯救了他的藝術生命,讓他沒有死活往大製作大卡士大時代的衚衕鑽進去。他說,他第一次聽到《悲情城市》這個片名,單是“悲情”兩個字就馬上把他擊倒了去,後來《悲情城市》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賈樟柯蹲在縣城郵局門前的報攤上讀到這條消息,又興奮又心酸,一個人騎著單車,在暮色就快罩下來的黃昏,看著沉默的遠山和躁動的人群,用力地往前騎,往前騎,往前騎——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臺灣導演,可以那麼瞭解中國小鎮青年的迷惘和彷徨?
我一直都很相信,每個搞藝文的人,只要夠虔誠,總會等到另一個人善意的擺渡。賈樟柯第一次見到侯孝賢,是他帶著第一部片《小武》到南特影展,他在酒店大廳看見一大群人圍著一個華人訪問,才發現那個人是侯孝賢,他靦腆地站在一旁等候,心裡面也不是沒有不激動的,就單純地希望可以跟侯導當面打個招呼,說兩句話什麼的就很開心了。後來賈樟柯說,侯導第一次見面就告訴他,劇本雖然重要,但他是先有演員才有電影,他最關心的不是去拍什麼樣的故事,而是要去拍什麼樣的人,所以他可以為了一個演員而翻山越嶺而海枯石爛地去更改故事,以期讓那個演員在電影裡,如期地炸裂開來。但賈樟柯不是的。他的電影裡只有微小如塵的人,從來沒有明豔照人的女明星,即便女主角,幾乎也是那個在現實生活中陪他在人生的江湖裡出生入死四海為家的那個女人,因為只有趙濤才知道,賈樟柯想要把生活活成個什麼樣子,就是他想把電影拍成的那一個樣子。
我記得陳丹青說過,成名之前的賈樟柯,總是深情款款,帶著他拍好的片子到處走,一有機會就停下來播給大家看,而因為全片混雜著的都是東北話和山西話,沒有配上字幕,所以每一場賈樟柯都站在最後一排,凡是演員一張開口說對白,他就熟練地同聲翻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把陳丹青也給感動了——我特別喜歡《小武》的縣城和場景,太陽熱辣辣地,一整片丟到馬路上,把小武無聊又躁動的青春燒得吱吱作響,而小武帶著粗黑框眼鏡,老是穿大兩個碼的西裝,舌頭總是頂著腮幫子,在一個大興土木,把舊城的磚頭一塊一塊地全拆掉,說是要邁向繁榮的小鎮上,無所事事地重重心事——明明是一個專門偷別人東西的扒手,到最後,卻讓自己被這個時代給扒走。而在賈樟柯透過屏幕彷彿還嗅得著小武嗆鼻的汗臊味的實驗電影裡,我漸漸明白,青春本來就應該用來丟失的。
中國電影裡最懂詩的導演
而賈樟柯的電影常常在說的,不外是“消逝”這一件事——一座小縣城原本的安靜的流逝。一段青春躁動著的焦慮的流逝。還有一份愛情突然上升到半空然後還沒有落下來就破滅的流逝。賈樟柯相信,流逝,才能證明曾經存在。他的電影不是劇情片,也不是紀錄片,更加不是用盡心機在說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他要他的電影處於一種被掏空的虛空當中依然結實飽滿的狀態,這樣他通過長鏡頭把整個時代記錄下來的過程才有意思——
另外我一直相信,賈樟柯絕對是中國電影裡最懂得詩,也最有詩性的那一個。他喜歡海子,喜歡海子在詩歌裡一寸一寸的借火車轟然前行的節奏計算時光的距離,他也喜歡坐在火車上,半夜停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站,而他把卡位上的窗簾撩開來,看見外頭掛在田野上的月亮,油亮油亮地,清涼如洗。
我們都是江湖兒女。賈樟柯說,他從來沒有打算詩歌化這個世界。我特別喜歡江湖這兩個字,覺得江湖本身就是一首詩,它直接,它不矯情,它可以眼睛眨也不眨,替我們把身上的汙穢都洗去,讓我們可以平等地和命運交手,也可以平等地和敵手較勁。尤其我們誰不都在江湖裡頭闖蕩遊走,有些人一蹴而就,揚名立萬;也有些人,一世潦倒,到最後還要錯過愛情賠上性命。但江湖自有江湖的魅力,吸引每一個人奮不顧身地朝它一縱身躍下去。電影是特別有靈性的藝術,總是玄妙地,改變著拍電影的人,也影響著看電影的人。沒有江湖,哪來兒女,更成就不了電影的水裡來火裡去的江湖氣,以及古代武俠小說裡才有的,闖蕩江湖的俠義感——後來賈樟柯才肯靦腆地透露,他結束第一段婚姻之後和趙濤談的,也是江湖兒女的愛情,裡頭俠義的成分比柔情的成分多太多。
但賈樟柯是個知情重義的人,他常會想起高考那年他落榜了,因為撥不開的迷惘,也因為春風少年突然被憂愁撲上了身,於是他避走高原畫畫,把自己流放到一個連自己也不太認得自己的地方。然後有一年高中老同學聚會,他從北京回汾陽老家過年,大家見面時竟陌生並客氣地暗中打量,掂量著誰比誰過得好,於是賈樟柯突然就覺得有點累了,一個人先離場,走出院子騎上同學的摩托車,漫無目的開了就走,最後竟停在一位老同學的家門口,他記得以前縣城動不動就停水,一停水他就拉一輛水車到這位老同學家裡拉水,而他進到屋子裡,看見老同學的床單和被罩,甚至簡單的一桌一椅,到現在都和當年他離開家鄉前看到的一模一樣——賈樟柯站在屋子裡,兩人終究沒有見上一面,但那原地不動的回憶,卻兜面一拳,狠狠朝他揮了過去。他只是很想知道,村子裡的黑夜,肯定比城市裡的黑夜還要黝黑還要深沉,他那老同學是不是也和當年的他自己一樣,偶爾會在黑夜裡看見自己黑不見底的未來,把頭捂進被單,暗暗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又或者剛巧相反,當其他同學們磕磕碰碰地在人世間奔走,應付著命運不懷好意的搬弄和刁難,其實只有這位老同學在北方寒冷的黑夜裡依然四季如春?歲月如驚濤駭浪,就算海水還沒有完全變藍,賈樟柯依然樂意和過去的自己達成協議,將來還是要風塵僕僕地回到汾陽來,至少一年一次,回來給自己的記憶賀一賀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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