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大白大學本科時,曾到文學史家金鐘聲家實習,協助整理作家檔案長達3個月。在實習期間,甄大白髮現已故才女桑田田卷宗裡有些資料被金鐘聲打了問號,甄大白問是什麼意思。當時金鐘聲說,這些文章雖以桑田田的筆名發表,但發表年份可疑,都是在桑田田出生之前,四、五〇年代的作品,想是另有作家同用此筆名,卻不知其人是誰。
桑田田,本地獨中畢業後就到臺灣升學,大學期間已嶄露頭角,常在當地《聯合報》、《中國時報》所辦的文學獎中脫穎而出,小有名氣,並在大學期間出版了個人小說集《甜甜事業》。回國後,桑田田在某獨中教書。她人美,歌聲好,拿起吉他就能彈奏西洋流行音樂,也能端莊的在鋼琴鍵上演繹古典名曲。她跳芭蕾,參演戲劇,能編舞排戲,唱作俱佳,非常活躍。此外,詩歌散文小說劇本她都擅長,作品常發表於報章、雜誌、電臺和電視臺,並獲得文化協會頒發的文學獎,有才女美譽。其擁躉何素鷗、劉東等甚至多次在文章裡提到,大馬文壇,文章寫得最好的前三名,都是桑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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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鐘聲有一頁備註寫道:父親桑金鑫,務商。母親胡玉蘭,早年編女性雜誌,用“胡姬”的筆名寫小說。胡玉蘭婚後與外界隔絕,80年代初與丈夫移居泰國。
“為什麼胡玉蘭婚後與外界隔絕?”
金鐘聲只是笑笑。他為人謹慎,從不說人是非,對於作家的任何傳聞,總是笑而不答。金太太則另外一種性格,她為人熱情,愛與人交流,喜歡分享經驗。金太太得知甄大白在外租房,三餐都在外頭解決,便叫他在金家用膳;兩個正餐雖是家常便飯,早餐和下午茶時間,每次都有不同的糕點,三人同桌,如同家人。
“胡玉蘭是我中學的同學。”金太太聽到甄大白問起胡玉蘭,拿著擦手布從廚房出來,擦著手說:“他當時名叫胡楠,是個男生。”什麼?——甄大白叫了起來。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不要亂說。”金鐘聲輕聲提醒太太。
“什麼亂說?事實嘛。”金太太不理丈夫,拿出她一本早年的相冊,翻出她與同學的合照。金鐘聲見狀,起身踱到後院。
“這個,就是中學時期的胡楠。”
胡楠樣子瘦小,形貌俊秀。旁邊壯壯的男孩是袁木生,粗眉,國字臉。更旁邊的就是原名蘇梅英的金太太。兩男一女,在強烈的陽光下皺著眉頭,散發著青春氣息。
胡楠與同班同學袁木生的親密關係,全校皆知,是當地人茶餘飯後的話題,當年沒有報章渲染,風過無痕,久了就沒這回事般。多年後胡楠用筆名“胡姬”寫了一篇小說〈木生〉,以第一人稱敘述與班上男同學木生的戀情,文筆細膩優美,故事蕩氣迴腸,還有多處描述了人體的生理變化,引起文壇很大的反響。這個校園戀情故事,在今天看來稀鬆平常,不過在60年代,中學生談戀愛,絕對是不正確的不健康現象,因此受到很多批評。更有一篇評論(作者應該是認識胡姬的)指正胡姬身為男性,寫的其實是男生愛戀男生的故事,非常不道德,更甚的是,作者竟化身女性,企圖掩蓋齷齪的畸戀,行為卑鄙,應該受到嚴厲的批判……。一篇小說引起文壇輿論,報章上的圍攻事件讓胡姬無法招架,報刊雜誌卻有了動作。雜誌馬上抽起胡姬的專欄,報章不異而同的不再採用胡姬所寫的文章。胡姬因此不再寫作,銷聲滅跡,行為低調。後來胡姬悄然離職,遠赴英國留學,變性後改名胡玉蘭 ,英文名就叫Orchid,以性感女性裝扮回國,不與舊識往來,不提前塵往事,如同全新之人,出任時尚潮流雜誌《摩登女人》主編,男人見過,為之傾倒,外出常有名流陪伴,後與富商桑金鑫交往。桑金鑫與第一任妻離異後,和胡玉蘭結婚。
“所以,桑田田不是胡玉蘭的女兒?”
“是桑金鑫與前妻生的女兒。”
“他前妻是誰?”
“不認識,後來聽說她去了美國。”
胡玉蘭婚後,即辭《摩登女人》主編職,搬到離鬧市不遠的山區獨立洋房,請了景觀建築師打造一個面積廣闊,非常漂亮的庭園花圃,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她的一生大概就是把自己塑造成名貴而稀有的胡姬,招引蜂蝶,吸引買家,然後心甘情願的只為主人開放異彩。
胡玉蘭自小偏愛胡姬花,從花農父親那裡學會種植胡姬的技術,婚後窩居自家庭園,園藝事親力親為,養起近百種純種和混種胡姬,包括蝴蝶蘭、文心蘭、石斛蘭、萬代蘭、嘉德麗雅蘭、鑽喙蘭等,還有稀有的熱帶高山品種。每天和丈夫一同早餐後,送丈夫出門,她就埋身胡姬叢中,自得其樂。胡玉蘭家裡有傭人,家務她不必理,小孩桑田田則有保姆日夜看顧,不必她操心。她最寫意的時光就是午後在院子裡的玻璃屋,嘆茶賞花看書作畫,晚上等丈夫回來,享受浪漫晚餐和美好的夜晚。
“桑田田與家人關係疏離,”金太太泡了一壺加了檸檬的紅茶,搬出早上買的娘惹糕,紅紅綠綠的,看起來非常可口。“中學讀寄宿學校,在臺灣念大學回來,在獨中教書,也沒有跟家人住。後來她父親在泰國發展業務,把郊區的屋子賣了,夫婦倆搬到泰國去,她也不搭理。”
金太太搬出玻璃櫃子裡的英式茶具,杯盤匙叉全套,細緻精巧,稍微粗魯就會捏碎摧毀。她繼續故事:“桑田田是劇場明星,導演麥哥對她關懷備至,兩人很快的走在一起,不久之後同居。不過麥哥多情,有很多女朋友,兩人因此經常爭吵,最後分手。桑田田退出劇場,也離開獨中,開始全職寫作,繼續為電臺與電視臺提供劇本,也在報章上寫小說。某出版社出版了幾本她的小說,什麼書名,我一時想不起,要問問金先生。後來有一篇寫印裔題材的小說,被筆名叫什麼‘銀針’的,對了,是‘寒魄銀針’的作者評為人物形象刻畫平板,內容膚淺造作,潑了她一盆冷水,讓她感覺受到傷害,難過消沉多時。此後她不再給本地的刊物寫小說,而轉投外國,無心插柳,卻在海外打響知名度。”
桑田田大學同學好友,新加坡作家賴文采寫過一篇回憶文章,說起有一回她到吉隆坡開會,做客桑田田家,讓她驚訝萬分,桑田田家裡極為簡陋,客廳除了滿桌子書稿,靠牆處堆滿一箱箱餅乾、快熟面、薯片等乾糧和包裝水。冰箱裡有過期的麵包、吃不完的比薩、剩餘的炸雞塊,還有半打以上的罐裝啤酒。桑田田為了趕稿,可以數星期足不出戶,不眠不休,餓的時候就胡亂吃零食填肚子,文章告一段落時才去煮快熟面。住處所有窗簾從不拉開,趕稿時不知外面白天還是黑夜,累極倒地就睡,驚醒後再繼續努力。有時,電召快餐,也是邊吃邊寫,每次食物都無法吃完,剩餘的就塞進冰箱,等下回餓時再微波弄熱來吃。廚房綁著多包未丟的垃圾,發出腐臭,令賴文采打消留宿的念頭。
“由於桑田田獨居,她死的時候都沒有人知道。一直到送掛號信的郵差按她家門鈴,發現惡臭,才揭開死訊。”
“她怎麼死的?”
“心臟病吧?就伏在書桌上,還壓著未寫完的小說。”
“哦!天妒英才啊!她死時正當盛年。”
“喝茶時間到,阿金!”金太太喊起來,對面的牆彈出回聲。
●
2014年3月,旅居美國的作家餘墨留要回中國省親,中途先停留吉隆坡,特地約了同鄉古梅香見面。古梅香是某出版社總編輯,當天帶了編輯甄大白,在餘墨留下榻的酒店餐廳,給這位老作家接風洗塵。
出生上海的老太太年過80,高額細眉,眼神利落,梳洗後銀髮光滑服帖 ,長途飛行不見倦容。餘墨留有過一段婚姻,離異後,把孩子的撫養權歸丈夫,隻身離開新加坡,移居美國紐約,以教導中文會話與買賣中國字畫維生,在華人圈子裡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其人字畫娟秀雅緻,尤以畫黑牡丹聞名,獲得當時在耶魯大學任教的中國教授張充和的讚賞,彼此時有往來,並常互贈字畫。餘墨留1950年代曾在位於新加坡羅敏申路角頭那四層樓高的《南洋商報》當編輯,也在當時的雜誌寫過一些上海美食、字畫古玩的文章。古梅香則是當時資料室的主任。
餘墨留這次與古梅香久別重逢,攬肩相擁,喜極而泣。她們像當年家庭聚會那樣,咕咕噥噥盡用上海話敘舊,親如姐妹。餘墨留離開新加坡後,再沒回來過。過後古梅香移居吉隆坡,她們也就隔著太平洋,偶有書信往來,卻沒再見過面。餘墨留說,原本1995年要到馬來西亞一趟,不過最終無法成行,因為那年她患了乳癌,做著化療,當時虛弱,不宜飛行,而無法出席一場在馬來西亞的喪禮。(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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