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看似渺小,但足以影響一生。它們破碎地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某個早上或中午,它們發生時我能一笑了之,故而我堅信它們“渺小”。但不知哪一天,當我追尋著記憶的腳步,細細重看那一段段的歷史,卻驀然發現自己原來一直被捆綁在那一段記憶裡。破碎且渺小的記憶凝聚成巨大困境,在這困境中,我悄悄流逝了青蔥歲月。
我從小就對自己的外貌有清晰的認知。我並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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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得黑,微胖。我爸爸笑說因為我媽懷孕時喝太多美祿,褐色素積累才成就我一身“黑皮”。幼兒園的我並不在意。《喜洋洋與灰太狼》中的沸羊羊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那是健康的象徵。四捨五入,我便是健康的。我還是得到很多的愛,大家還是很疼我,我從來都很幸福。
小學時候在住家附近補習。補習老師是個白白淨淨的女生,笑起來眼睛會變成月牙形。我記得那天,天很晴。我應該8歲。老師家忽然來了一個男人,在門口和老師聊了幾句。他轉身離開之際,忽然指著朋友。這是不是你的女兒呀,長得一樣白,好看。一個女孩半躲在老師的身後,她聽見老師銀鈴般的笑,也看見陽光從屋外照射進來,在地上鋪灑光輝。那光輝籠罩的地方有所有人,可是就是沒有我。
那年10歲,第一次上地方研究課。老師長得就像精緻的瓷娃娃,聲音柔和地講著沉悶的課。她忽的停住了講課,在全班14位同學的臉上打轉,然後以讚賞的目光開始點名。點名不是查勤,只是選美似的“挖掘”膚色白又好看的學生。她的目光一圈圈的流連,我清楚看見瓷娃娃老師的目光對上了我,也許只一秒,她撇開了臉。那一瞬,我該怎麼反應,我至今也不能想透。
終於有一天,也許還是晴天,也許只是一個寂寞黑夜,所有的委屈像火山噴發似炸裂。我想起無數次的扮公主遊戲,只能故作不在意又瀟灑地說不喜歡白雪公主,然後把這個角色退讓給其他人;出演學校改編版《白雪公主》的話劇,被分配的角色是女傭,故作大方的接受;媽媽說幼兒園老師說我好像黑猩猩,我曾以為那老師最疼我;親戚笑我只能做自己最愛的動畫片《喜洋洋與灰太狼》裡的暖羊羊,而不是夢想著的美羊羊;同桌的男同學對我說你一家都好胖……
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麗
於是這一天,這孩子開始厭惡所有美麗的童話,因為童話中的公主都是好看的,不是這個又黑又胖的自己。這個渴望有漂亮裙子的孩子,再不看裙子一眼。她抗拒拍照,尤其站在漂亮的好友身邊,只會覺得自己越發土氣。她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個女生,因為班上的女生都又白又瘦,所以當老師將一紅一藍的綵帶放在她和另一女孩面前讓她們選擇時,即便她再喜歡紅綵帶,她都相信並且努力勸服自己選擇藍色的。只因紅色該是小女孩的顏色。
自卑的種子開始發芽,又隨著年月增長紮根。我從來不恨裙子、相機、色彩、同學或老師,只是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所有漂亮的東西。當我的樣子配不上他們對我的期待;當樣貌變成了擁抱喜愛事物的條件;當每一個玩笑的終點是一道道傷疤……這一切的罪惡,該由誰去承擔?
中五那年患上了厭食症,1米65的身高和34公斤的體重,讓我以為有了擁抱世界的權利——可以穿裙子,可以拍照,可以無所顧慮……可是沒力氣了。家裡的階梯跨不上去,日常走路跌跌撞撞。身上突出的骨髓,被他們說長得好像妖怪。每一個夜裡,有無數把聲音在夢中提醒所有的罪惡。這女孩哭了,因為這世界好像真的對她有點殘忍。
我用了兩年周旋於各種藥物和心理精神科之間。時至今日,也總有一刻會漠然地思考:我真的釋懷了嗎?看見大街上熱鬧的人,我難道不羨慕他們的自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沒有。我依然悲傷於每一個快樂的靈魂,只因那是我達不到的高度。人們總給自己設下太多的規範。這些束縛長年累月捆住一個個靈魂,附贈無數痛苦。
那天中文課唸的是〈我與地壇〉。我一字字地在房間裡念,略帶哽咽,唸到了那一句:“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眼淚默默劃過臉頰,最後泣不成聲。你看這世上,原來有人懂你的感受。
世界因為存在黑,所以也必然有白,這中間又有灰色地帶。可你說黑就錯了嗎?黑不是罪惡,不是襯托,不是累贅。——我遽然看見了存在的價值,存在的必要,和活下去並美麗的勇氣。
所以請你一定相信,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麗。在一片混沌中,它還要孤立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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