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花樣年華】伍燕翎/蘇雪林的浮生記憶

有一次，我校李錦興副校長頗有感概地說，若我可以在年輕歲月多讀一些名人自傳或回憶錄，人生和學術之路大抵可以走得更順遂，你們應趁年輕多讀，他日少走些冤枉路。當時他還介紹了兩本回憶錄，一是他的恩師王賡武教授和太太林娉婷合著的《心安即是家》（Home Is Where We Are），另一本則是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椰殼碗外的人生》（A Life Beyond Boundaries）。

跟凌叔華同是珞珈三傑之一的蘇雪林在95歲那年出版了回憶錄《浮生九四》。此書僅花8個月時間，將漫漫一生付諸筆端，不得不佩服，這時的她，記憶力仍驚人。這位前半生寫作新小說，後半生投身古典文學研究的作家、學者，在中國“五四”新文學史上是個不應錯過的名字。

漫漫歲月，百歲之身，蘇雪林這一生過得真不容易。我們讀她回首浮生的文字，不難察覺她個性執拗、好勝和自強。還在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讀書時，她科科近滿分，得才女之稱，後來遇上插班進來的“學敵”，兩人鬥個你死我活，蘇雪林“用功過度，患上了神經衰弱病”，“究竟留下病根，直到晚年晚餐一下肚，便不能看書，寫作更不待論，否則必失眠通夕。”

在新文化運動興起的背景下，蘇雪林對包辦婚姻自然反感。她想抗爭，想解除婚約，但“母命難違”，母親既病到這樣地步，“便一口允許了母親，並願意將未婚夫召至嶺下，在她面前舉行婚禮。”蘇雪林嫁予張寶齡，一位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造船工程師。那年她只有29歲，剛從法國里昂輟學回國。這段婚姻很難幸福。蘇雪林說，“他與我結婚，也是迫於親命，無可奈何。”她的處女散文集《綠天》描摹了新婚時的甜蜜生活，可惜維持不久，她即宣告一切都是“婚姻謊言”。

有些路，有些事，不是自己走過，不會懂，更何況是蘇雪林，如此愛恨分明的一個女子。人生近百，她心中仍帶絲絲恨意。“但他不對我先提出離婚的要求，只用種種激怒我的方法，想我先提，則他可免出贍養費。我又為某種教條所約束，不能離婚，而且我有潔癖，覺離婚聲名不雅，也不願離……”可惜蘇雪林一心想走出傳統枷鎖，卻又為教條所縛，不能自已。婚後兩人分居比相聚更多，1949年，蘇雪林南去香港再到臺灣，張寶齡則留守大陸至離世，36年來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才告了結。

蘇雪林倔強倨傲，老來亦如是。她半輩子的力氣都在罵魯迅，魯迅病逝不久她即搖起“反魯”旗幟，最後連恩師胡適都看不過眼還出言提醒：“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胡適和魯迅原來在政治和文學立場上就是錯開的兩條線，胡適也不是沒有被魯迅批評過，既然人已離世，不必多說，“魯迅自有他的長處”，然而蘇雪林似乎沒有聽進去。

1964年，蘇雪林68歲，跟臺灣成功大學休假一年長抵達南洋大學任教。《浮生九四》一章“赴星洲任教南大”，敘述了她在雲南園一年半的生活。當時蘇雪林在南大已有許多相熟的朋友，如陳致平（瓊瑤父親）、陳鐵凡、楊光德和孟瑤，皆是文學院名師。她在南大講授“詩經”、“孟子”，還自薦教“楚辭”。後半生的蘇雪林專注於屈賦研究，但我們今日似乎只看到她在現代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實際上，從南大回到成大之後，她仍帶著高齡之軀，專致學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