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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31am 27/05/2022

张爱玲

范俊奇

王尔德

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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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奇 | 王尔德 快乐不快乐,王子的面具

而我情倾,不单单因为他目空一切的玩世不恭,也不完全因为他的机智和才情像一波让人措手不及的巨浪,随时把那些故作深奥的假道学们,一并吞噬了去,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爱情——王尔德说过,他没有办法在没有爱情的环境之下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王尔德为了爱他宠他惯纵他,并听从他的怂恿,为他跟平素总是暴虐他以及他母亲的父亲昆斯贝利侯爵打官司的同性情人,因为波西的父亲指控王尔德是个同性恋者,王尔德告上法庭与之对簿公堂,结果败诉而锒铛入狱,而波西两年后在巴黎望着憔悴出狱的王尔德说,“当你已经不再高高在上,这一切将变得一点都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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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只剩下静。绝望的静。连隐约的、抽搐的、终将一路遁逸而去的背景音乐,都被省却下来。然后比黑还要往下黑几分的字幕,终于慢条斯理地往上滚动;也终于,我们读到了字幕上如履薄冰的悼文,战战兢兢,倒叙着王尔德恃才傲物但声名狼藉的一生。

但我相信,斜坐在雕工精细的椅子上,穿着黑白两色的西装并系上紫色领巾,然后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镶银手杖的王尔德,才不会稀罕这一切犹如色心大发时突然发现自己涩然不举的致敬——他连买份小礼物给男妓,也要专程坐着马车到庞德街的松希尔店选个银烟盒,以示虔诚。所以他在遗言嘱咐,一定要在墓碑上把他雕刻成古埃及神话里长出翅膀但分不出性别的怪物斯芬克斯,并且在碑文上,沾沾自喜地自封为“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诗人暨殉道者”——因此你如果有机会到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却因行色匆匆而赶不及给王尔德带一束玫瑰,没关系,那就在斯芬克斯的雕像下,给他印上一个热情的血红色唇印吧,相信我,他会朝你眨一眨眼睛表示赞许,因为他喜欢所有离经叛道的仪式,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因为爱情……

而我情倾王尔德,不单单因为他目空一切的玩世不恭,也不完全因为他的机智和才情像一波让人措手不及的巨浪,随时把那些故作深奥的假道学们,一并吞噬了去,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爱情——王尔德说过,他没有办法在没有爱情的环境之下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算被爱情囚禁,他依然把一头浓密的卷发中分并且服帖地梳至脑后,然后殷殷实实,在爱与害相互凌迟当中,甘之如饴。我想起王尔德为了爱他宠他惯纵他,并听从他的怂恿,为他跟平素总是暴虐他以及他母亲的父亲昆斯贝利侯爵打官司的同性情人波西,因为波西的父亲指控王尔德是个同性恋者,王尔德告上法庭与之对簿公堂,结果败诉而锒铛入狱,而波西两年后在巴黎望着憔悴出狱的王尔德说,“当你已经不再高高在上,这一切将变得一点都不有趣”——爱情是剑,每一次沧浪地拔将出来,总要有人负伤才肯回鞘。同或异,善与恶,殊途同归,结局都一样,都一样。

而波西一定忘记了,那一年王尔德已经36岁,还在牛津念书的他只有20岁,他们第一次碰面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而且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眼神传递,一般比男女之间来得又快又狠,常常一个电光石火,就截断了所有起承转合,也届时了所有前因后果——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同性之间的情愫还是需要隐藏,以避免冲撞绅士们端在脸上的道貌岸然,所以当王尔德带着波西进入拥有电梯的高级酒店萨沃伊的时候,王尔德松开波西的手,向他建议,“我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吧”,可波西不依,骄纵地说,“怕什么,我想要每个看到我们的人都会说,瞧,奥斯卡·王尔德和他的小子来了”。而爱上当时名气风驰电掣的王尔德,对波西来说,像穿上一件华丽的真皮长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至于波西年少时锋利如剑的俊美,据说精致得简直可以用地动山摇来形容,以致王尔德一再坠落在他架构起来的猎艳式感情世界里,自饮自醉,自溺自虐,爬不起来——我多么希望王尔德明白,有些爱情坍塌了,就好像被人一腿蹬在脸上,于是你转过身,以为回头是岸,却没想到回头撞上的,其实是另一面冰冷而粗厚的墙,然后你慌张地扭开房门准备逃离,才发现那门已经被人给踢歪了,矫不正了,门的下半身怎么都合不严,而走廊上的灯,正好打那条裂开的门缝鬼鬼祟祟地钻进来,你看见自己在曾经桃红柳绿的爱情现场,像个乞丐,也像个囚犯,何其狼狈,何其不堪。

但王尔德始终是骄傲的。诉讼案失败后,伦敦警察前往卡多根旅馆的118号房,准备将他带走,王尔德还轻松地抽着烟,对两名警察说,“放心,如果我必须走,我一定会配合,不会给你们制造麻烦”,随即穿上外套,并且不忘从容地戴上手套,像个准备赴宴的绅士那般自在,并且还随手挟了一本黄色封面的法国小说——其实在王尔德被捕之前,他太太跟几位好朋友不断劝说,要他避避风头,立刻离开英国到法国,但他不肯,他不想在这一宗被波西挟持的爱情绑票案中,扮演一个企图从法庭上逃脱而不忠于情人的肉票。

因此我想起感叹着说,可惜啊,王尔德把天才用在了错的地方,那么有才智的一个人,言辞锋利,学养丰沛,而且语句中洞察人世和调侃人性的意味层出不穷,偏偏最后还是栽倒在自己的聪明里头。而且木心一直觉得王尔德不懂得打理自己的人生,也学不会圆滑地利用他的智慧和生活好好相处,所以才会树大招风,才会言多必失,才会穷途末路,才会掉入情欲的圈套,落魄地客死在巴黎旅馆——即便他的死有一种剧院式的哀矜之美又如何?这种毁灭性的美,终究还是凄凉的。木心还说,“王尔德自称唯美主义,可他的唯美只不过显示了他不懂得美。”唯美到了王尔德身上,反而成了一种病灶,时不时都要犯的,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病情之危急——我想起王尔德临终还在巴黎的阿尔萨斯旅馆说,“要么这旅馆的墙纸消失,要么我消失”。同样一句话,木心也用来讽刺过,木心似乎总看不惯张爱玲剑走蜻蛉哗众取宠的审美观,借凭小聪小慧,把美的本质迂回化复杂化。可我却认为王尔德和张爱玲之间还是有所分别的,如果张爱玲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那王尔德则是“在华美的袍子上,自行缀满了生命的蚤子”——

不是为了规则而存在

倒是我始终明白不过来,人们对曾经把伦敦闹得天翻地覆的王尔德,愿意为他保留下来的怀念方式,怎么竟是如此的敷衍和粗糙?仅仅在王尔德生前人们经常看见他骄傲而孤绝地出没,靠近泰晤士河滨的科芬花园附近的阿德莱德街心,竖立一座青铜头像,然后在大理石座台的一面刻上很多人因此而深深爱上他的名句,“我们其实都身处阴沟,但有一些人却在阴沟里仰望星空”。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办法不因此而想起他写的快乐王子,那王子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一根很大的柱子上面,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晶光闪闪的黄金叶片,到最后甚至还有一只落单的来不及飞到埃及过冬的燕子愿意留下来当快乐王子的信使,帮他叼走他的两颗眼珠还有身上所有纯金叶片,以救助挨饿的穷苦孩子——王尔德最后竟连这么一个让人惆怅并感慨的结局都没有。

名利巅峰的王尔德,我听过人们形容,他常常穿着连身外套,戴着高顶礼帽,骄傲地拿着银头手杖走在街头,对衣着的讲究千锤百炼,甚至他衣袖上的扣孔,每天都别着在伯灵顿商店街的花店订购的鲜花。所以王尔德给予同性伴侣的爱,从来不节俭不克制,他脱下鞋,光着一只脚丫蹬着情人的膝盖,眼里蹦出来的爱恋的欲火,随时可以把床单全烧起来,然后他那俊美得异乎寻常的美少年情人波西,妩媚地看着他,一直看到剑也似的亮起来——饱满,锋利,挺直,然后又看着他在面前慢慢地熄灭、散乱和垂落。王尔德事后齉着鼻子,望着情人像悬崖一样危险的后脑勺,多么希望波西落在他眼里的这个姿势就这样被时光冻结,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爱情,都是因为适当的粗暴才显得更温柔。

对于王尔德,他的离经叛道,他的不可一世,他的野性难驯,到最后我们都因为他的才华,而选择对他做出了山海成经的原谅。虽然我们知道,王尔德的声名狼藉,像一朵在急流里严拧自己的漩涡,这一转儿比上一转儿紧,即便铆尽了全力,在河里转成锋利的立锥,可惜还是被卷入河床,毁灭了他自己的同时,也几乎让当时的英国文学,活生生地倒退了20年。

直至王尔德逝世将近100年,伦敦才决定在西敏寺的“诗人角”,为他留下名字,教堂主持在仪式上说,伦敦缅怀的,是一个诗人,一个剧作家,一个童话故事的耕犁者,也是一个才华锐利的天才,他生前纷纷扰扰的桃色丑闻和伦理价值,在向一个伟大的文学巨匠致敬面前,完全起不了任何影响——而很多到过西敏寺“诗人角”的游客都找不到王尔德的名字,结果教堂内穿着红袍的神职人员顺手一指,这才发现他的名字高高地刻在你必须仰起头,像在沟渠里仰望星空那样,才能望见的蓝色玻璃窗上,发着仿佛深夜里有人偷偷躲在雪地上放烟花的那种空灵而幽冷的光——我常常记起王尔德,是因为记起他理所当然的放浪形骸,记起他咄咄逼人的才情盖世,记起他在一贫如洗的爱情里大摆筵席,喝最贵的酒,吃最好的菜,然后在他最局促最落魄的最后那几年,把命运泼到他脸上的酒,微笑着一一舔干净——因为他说,他不是为了规则而存在,而是为了例外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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