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爱恨执着的天蝎座,我们却从不以如此强烈的星座特性连结彼此,仅在每年岁末生日至农历年间,于灯下举起温柔的天蝎大螯,哈几口暖气,在信笺或贺卡上为对方夹取满满文字,晾晒一年来潮湿发霉的心情。鱼与雁是古老的信差,甘于让文字差遣,衔着两头各自展开的人生,整整往返了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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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师认真写信,斟酌寻思什么该揭什么得藏,就像在秘密角落里按下倒带键,细细回看一整年绕在心头的人事冷暖。一番取舍两番回收,封缄寄出,心头就有了空隙装下来年的风光雨露。未解的疑惑,则留待下回分解。极速的年代,有谁还愿如此来回往返、共悟人间,在网络科技的铁眼铜皮下慢火温炖,熬出几页私密手写的温度?
老师说过,他喜欢给我写信。这些年我渐渐有心无力延迟回复或直接偷懒几回,以短讯报安问候。即便如此,老师也没半点不悦,正人君子般守着信约,继续来函温吐家常。可这回老师失了约,没留下一句话就走,我手握的笔在空中戛然而止,惊愕得无所适从。才要进入初老,还没机会闲云野鹤闲散度日,怎就半途下车?
还躺在抽屉里的信封、信笺与邮票,正式成了生活里的半个古董。鱼雁告老还乡,推着我把写信的杂乱心绪、感觉、回忆,一并封尘。
因疫情阻隔无法前往吊祭,一年多来,我允许自己将哀伤压抑,与老师凋零的肉身一起湮沉土里。只是,每当无常打门前经过,心中暂置的那座衣冠冢便开始动摇崩陷,甚至听见每一粒砂石细细滚落的闷沉巨响。
我明白除了自己,再没人可将如此虚实难分的状态好好修缮。趁疫情放缓,开了长途车,循着熟悉地址找到老师住了一辈子的老厝。
站在神案前,持香仰望。
香炷头点上的细细火光还颤颤地等着什么来连线,悄悄燃起的忧伤已抢先一步,混着呛鼻香薰袅袅而上,弥漫于狭小客厅。我吸了吸鼻子——除了酸涩,或许有谁也听见了空气里低得不能再低的曲幽流转。原本该酝酿于信笺上的点横撇捺,而今统统得别扭地转移到微颤香头与念念有词的唇语间,我有点担心:站在彼岸的老师是否早已遗忘了前世?我或明或暗所有等待发酵的回忆,是否不再有所依归?
老师的姓名以正楷黑字一笔一划书写在绛红的木牌灵位上,朴质工整,犹如年仅58的忙碌一生。
我试着在心里轻唤。框置在神案上的姓名与我对视,没有表情,无有感应,像极小时候给意外早殁的父亲上香,怎么哭喊,父亲都只能不老地定格在方框,看着我长大;老师如今也来这招,看着我变老。这回我不哭喊,想隔空投递的思念却句句酸软,全数瘫倒喉间——原来再多的心理准备,皆是徒然。
婆婆默默站在一旁陪我上香,利落短发铺满了岁月的灰烬。再要这么捻香而站,灰烬就要节节淌落,再添婆婆皱纹与暗斑。我担受不起,旋即深吸一口气,嘴巴一开一合急速默念起小时跟在母亲旁祭父陈述的致祷词:“老师,我来拜祭您给您请安。请老师在天之灵保佑一家大小出入平安,顺利健康。”说完,上香合掌磕头礼毕。老师若回应,此刻应微笑不语,负手,趿起人字拖,啪哒啪哒往前三四步,转头:“回来回来,我教你怎么说。”我当用力点头,哦一声跟到身旁用心听教。
动辄得咎的童年,保持静默与顺服大人,是一种求存求爱的本能。我常在床边,不小心内卷成茧,缠住一把锋利的小刀,幻想在沉默都不被允许时能拔刀冲锋,破茧而出,以愤怒穿刺整个房子。
可我厌恶,厌恶自己从没勇气打开刀鞘,只懂得不断退让,吐丝自缠。逐年豢养堆叠的许多委屈和伤疤,老师不会知道,我只能迷信是冥冥中的天时地利,让老师成为我生命里唯一能信任与倾诉的大人。
“同学们,我们差了一轮生肖,大兔小兔能成为师生是一种缘分!”第一次在课堂看着热情洋溢的刘老师,我噗嗤偷笑,想像教室里所有人的头都长出了毛毛长耳,在黑板前狂喜蹦蹦跳。
大毛兔精力无限,课堂成了欢乐舞台,变幻着不同的语文游戏与魔法。不仅如此,若见我走路弯腰含背,大毛兔会过来拍我的背;发现我上课发愣咬笔头,大毛兔就敲我脑袋;看穿我数学测验想作弊的小动作,立马发出兔子界最严厉的警告,吓得我毛发竖立不敢再犯。有一次发现我校裙口袋缝得歪七扭八的补丁,大毛兔笑言这手工有待加强,离去前回头叮嘱:“小心别丢了零用钱。”
简直尴尬死了,老师怎么可以不像别人那样把我当透明?!
婆婆盛了碗桃胶红枣龙眼汤要我趁热吃,也给躺椅上的失智爷爷递上一碗,在爷爷身旁缓缓坐下。
“奇怪啊,阿新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些学生一直记得他?”
甜汤未入口,我先挺直腰背回道:“不怪不怪,刘老师可厉害了!他有火眼金睛,看得见每个学生的亮点。”
“什……什么点?”
“就是光!”我五指聚拢再用力弹开,比出闪烁的光,“老师说班上杨同学成绩虽然不好却是灌篮高手、头脑灵活的黄同学将来是数学天才……学生的优点他都看见!”
没提的是,当年站在布告栏前看着自己作文贴堂,我眼底一闪即逝的光也被老师瞬间摄下,成了连结彼此最美的永恒灵光。
听我这么说,婆婆浑浊的眸子清亮起来,滔滔说起当年阿新如何放弃工程师课程坚持当老师,如何重考了好几次高级文凭考试进入马大半工半读,如何努力取得正式教师资格、报考公务员升级试、免费帮学生补习、带学生到处去摄影……“最后几个月,阿新还抱病完成手上教学工作,坚持过完女儿生日才进医院。他啊就是……太固执!”婆婆叹息。
师母在一旁打开手机,翻出老师生前最后一张与家人庆生的照片——嶙峋枯朽的面容镶嵌着我熟悉的那双眼,一阵酸楚轰然击垮了内心最后的堤防。低头忍着,整碗甜汤吃得我心如刀绞……老师,这是你不透露一丝消息,不让我与你诀别的原因吗?
想起老师在信中写下的生活点滴,都是在这间老厝里展开的。堆叠的书籍、墙上的全家福、深夜批改作业的桌灯……看似简朴平凡的一砖一瓦,刻满生命的痕迹、一生的责任与情感。生活重轭把肩骨压得扭曲变形,老师都咬着牙以平稳字迹不急不躁写画,所有颠簸轻笔带过,最多一句:好累。信末不是敦促鼓励就是祈愿祝福,共勉彼此好好生活学习。相对于此,我下笔应是过于狂草,直白撒野似的涂满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重,还曾在心里抱怨老师笔下欠缺情感流动。而今反复思索,善良慈爱如老师,怎舍得在信中给一个情绪随时溃堤、内在波涛不断的女生煽风添乱?每年稳扎稳打去信,不就想指引飘摇小舟一座安心灯塔?不就是远距离中最好的守护与聆听?
我静静聆听,听着错过的往昔。
“阿新爱读书,给他一本故事书,他就乖乖坐着看半天,不吵不闹。”婆婆深藏着悲戚,带笑说起回忆,“家里穷啊,阿新努力读书参加学校各种比赛,拿到故事书、邮票簿这些奖品,就开心得不得了……”
老师每年来信都附上费心收集了一整年的邮票给我当生日礼物。当年不以为意,随意放一旁。然而三十几年下来,累积了百多封虫鱼鸟兽运动文化美食艺术国际建交等极富纪念意义的邮票纪念册、纪念币、首日封……略略估算,价值不菲。婆婆的一句话,让我明白,或许在小阿新心里,付出努力而获得邮票簿这件事,附有某种象征。老师省吃俭用年年寄来的并非邮票?那是一枚枚以毅力坚持的意志!我,我竟像个不成熟的孩子,多年来接收着无条件的关爱与能量还懵懂不知。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老师做些什么呢?我小心地轻轻探问。师母说,看书——吃了药,老师就在房间里一个人看书。满屋子的书啊、你们给老师寄来的手作贺卡,即使一张纸条,老师都舍不得丢。
亲爱的刘老师,至此我恍然明了,谁为谁留下生命的注释,在相遇那刻已是注定。一辈子的深情念旧,一辈子的鱼雁往返,一辈子爱书成性的沉溺与快乐,牵起我们,念念不舍地成就了今生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缘分。我会放在心里,这辈子不断不舍不离。而下一世,又会如何相遇?那应是一封以生命漫长等待的回信。
离开老厝前,爷爷忽然咧嘴开心地说:“阿新啊,你放学回来啦!”
我相信老师回来了,他来与我正式道别;我更相信,在文字最深的海流里,我会与老师灯塔般明亮的灵魂,再次相遇。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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