邡眉写作15年后,于1997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蜡染炎天》;从1982年算起,迄今40年,算是资深散文作者了。她开始写作的1980年代初,彼时散文当然已是马华文学的重要文类——说不定还是数量最多的文类,盖许多写作者的起手式不是诗就是散文,甚至写散文的新秀可能比写诗者多。所以邡眉成为散文作者并不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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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花开:邡眉散文选 2001–2021》选自邡眉过去二十年所写的作品。书写的时间幅度不可谓不长。2021年,作者从“南风和暖的北婆罗洲”沙巴移居马六甲海峡北端的槟榔屿也超过二十年了。换句话说,尽管散文有个现实世界的座标,“凯风过郡”与“总角之宴”二辑文字的现实书写场地,早已不是作者生命经验发生的真实世界了(她写道:“深渊归来,再回想,已经过了二十多年”;“这些年月,根本就与藤本植物同系生长”)。因此这两辑散文,是作者的“记忆书写”;她记忆中的故人旧物,昔时旧事,在书写这些散文的雕字时刻,纷纷化作“今朝都到眼前来”的吉光片羽。
于是我们看到邡眉写某个阳光炙热的下午,长屋里年轻女祭司(Bobohizan)在召唤稻神班巴拉雍(Bambarayon)之魂,族人在欢腾弹跳。别一个五月天的午后,她遇到一个祖师奶奶级的女祭司,快八十岁了,“已经记不得与神通灵的经文咒语”。她写她称之为“太阳部落”的巴望村一位老妇人,采集许多“被太阳的手照料过”的野菜,挨家挨户分派,村民各自煮成菜肴后大家共享;这个保留理想群体生活的巴望村,在邡眉笔下,近乎乐土。“凯风过郡”文字多描写田间黄昏、树屋夜色,缅怀北婆罗洲故乡的大鸟(黑鹳)大花(莱佛士花)大桥(丹波罗利河),作者写记忆中的梧桐树鬼女兰,也写海角鱼村之行与山林荒野之旅。邡眉书写之际,自然乡野或许已在消失之中,二十年后,那个客家话华语马来语卡达山-杜顺语众声喧哗的世界是否犹在?就像格雷台风过后,沙巴西岸景色萧条。“不尽传经意,难言作赋心”(李攀龙句)。
“总角之宴”为一辑忆儿时作品。邡眉回到更早的时光,写“美丽的童年”的空间与记忆。当自然消失,环境改变,我们失落了曾经安身立命之处,唯有理想化童年,回到记忆里的最美好时光。作者写八岁时的秘密天地,写六七十年代的旧园老宅,写老家菜圃,写校园、雨天冒泡的鞋子,最后是休业式,童年的终结。诗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时光已逝,宅院犹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中写亲人的篇章笔下感情自然流露,尤其动人,值得细细品读。
邡眉在〈遇上蠄蟧〉写她祖母。彼时89岁的嬷嬷“为人严谨,起居定时,朴实节俭,穿着传统守旧”,每天穿着客家妇女的蓝衫黑裤。嬷嬷有个拳头大小的烟罐,爷爷当年下南洋时携带身边,烟罐不知为何有个小缺口。后来作者到嬷嬷家,发现她不抽烟了,烟罐也消失了。以物抒情手法也见于〈想起父亲〉。她想念嬷嬷,也想念作风像嬷嬷的父亲。接着写五岁时父亲带她到修车厂对面歪歪斜斜的茶餐室老店吃早餐,喝奶茶,吃烤面包、及第粥,粥很烫,父亲耐心地等她慢慢吹凉,“一汤匙一汤匙送进嘴巴里”,邡眉写道:“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怎么就从来都不曾催促我呢?仿佛时间本来就是应该这样地过。父亲读他的报章,我吃我的粥,我们在人来人往的快镜里静止,画面就是如此简单”。不过,现实时间不是散文时间,最终,父亲还是离开了人世,没有抵挡得住时间侵蚀的力量,“像那栋歪歪斜斜的老店”,早已不在了。老店成为作者笔下感情的载体。
到了第三辑“岛屿流光”,空间已是现实生活的空间,时间也贴近“此时此刻”,来到疫情肆虐的眼前当下(“新冠疫情。三月天。椰脚街,冷清,一逛就过了广福观音亭”)。散文与书写者的距离已从漫游者的视角拉近到浮生日常,近乎是袍子上虱子的特写。她写槟城的街弄、皮巷、椰脚街、色兰乳巷,写街上的芋饭铺子、手工香铺、戏班子、夜店,写老理发师、洗眼女师傅、印度小伙子盛羊奶的铜壶、象树,也写峇峇娘惹文化、梦境、泡汤。
邡眉的散文世界由这些寻常岁月里头的事物人情,藤本植物般交织而成,像她自己说的,“每件事都跟另一件事休戚与共”。这些书写“吾家日常”的散文呈现特有的淡淡情意与念旧情怀,面对逝去的流金时光,惆怅而非忧伤,惘然而不渲染。二十年来,她的文体变化不大,文字是一贯的简洁洗炼,随意轻松,但意味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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