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算意外。原来杜可风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用的字也文雅。不是那种如履薄冰的雅,而是一般大学主修中文,一张开口就小河淌水的文雅。他说,他是他自己的旁观者,18岁离开澳洲行船当水手之后,那个父母亲是天主教徒的Christopher Doyle就渐渐不存在了,一直到30岁那年,扛着摄影机闯入港台电影圈的杜可风才真正落地成形活了过来,而他,也才成为自己的参与者——我看着他满脸嬉皮笑脸的皱纹、满头遍地风流的白发,杜可风快70了,却一点也不觉得他老,只是有点惋惜,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关系吗?他的眼珠开始有点浑浊,不再蓝得那么唐突,蓝得那么猛烈,蓝得像当年那一座招呼他往下跳,然后带着他迫不及待地去投奔自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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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想起在阿根廷,王家卫躲进酒店房间写剧本,由他和张叔平带着梁朝伟和张国荣,大清早在油腻腻的小港La Boca附近一条旧桥上拍摄一对情人争吵,而桥上交通繁忙,杜可风根本听不到演员在说什么,只能靠眼睛抓,一抓到演员情绪爆发的那一刻就把镜头摇走——回来王家卫看了看拍出来的镜头,突然皱起眉头大骂,你的长焦镜头拍得这么不稳,怎么和片子的风格搭在一起?杜可风当时搭了36小时的飞机才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不是一个安分守己,肯对镜头诚实的城市,他根本还没有抓到片子的视觉语言,以及镜头说话的语调和方式,而且那些灰蒙蒙的天空和空荡荡的景色,根本不搭理他也根本不打算和他说话,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手里的摄影机是如此的失魂落魄,杜可风听了,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摔门离开王家卫的房间,然后一个人抓着摄影机跑出去,随着摇晃的巴士绕过废桥,绕过拉丁音乐轰天价响到处人来人往的旧城,绕过这座不是那么友善的城市慢慢张亮起来的灯火,直至天空只剩下一点点苟延残喘的蓝,他才总算摸索到如何重新开始——如果你走完一条街都还想不出5条新的映像或意念,那么亲爱的,你可能不适合当一个艺术家,这句话是半路出家的波普艺术家Robert Rauschenberg说的,杜可风一直都掖在他的口袋里,天涯海角随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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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拍瀑布,杜可风登上直升机,身上只圈了一条安全带,然后大半个身子探出直升机外,他记得起飞时气流猛烈得吓死人,像坐过山车,颠簸得好厉害,并且那魔鬼峡谷灌上来的风形成一股很强的离心力,他什么都不管了,整个人倾斜着吊在门外,摇晃着相机,一心只想把那澎湃的瀑布填满整个镜头,拍出梁朝伟被爱情逼得走投无路就只差一跳的绝望——
杜可风王家卫,彼此撕裂彼此掩护
而王家卫依赖杜可风,是因为杜可风切换镜头的方式,快速、疏离、迷幻、混乱,和他失序的说故事方式是那么相似,他俩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彼此撕裂又彼此掩护,因为杜可风和他一样明白,很多镜头,是拍回来之后,才慢慢浮现它被保留下来的意义;同样的,也有很多镜头,就跟年轻时草率地爱过的人一样,是为了以后将它们剪掉没有归纳入最后的90分钟——还记得金城武在《重庆森林》说过的那一句吗,“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杜可风在抓起摄影机的那一刻就给自己设定了置身爱情之外的所谓心理机制:在客观的剧情里坚持主观的镜头捕抓和颠倒,在投入时后退,在后退时扑到和狩猎,这些都是机关,都是门道,都是分寸,是摄影师必须拿捏的视觉主张,杜可风都懂,都懂。就好像我们和王家卫一样,喜欢杜可风,是因为喜欢他的镜头带有欧洲口音,是因为他摇晃的摄影风格没有逻辑性,暗暗藏着据说吸了海洛因之后就会出现的迷幻感,世界慢了,人在日光底下如鬼魅般,微笑、说话、旋晃、走动,空荡荡的桥,空荡荡的天空,倒是和音乐靠得很近很近,近得在镜头逼过来,在狭窄空间里嗅到了故事的杯盘狼藉和爱情的坐立难安,所有的发生和结局,都开向虚幻和不确定,完全没有时间性。
而杜可风是个多情的人,一直都是。有一阵子他住在中环至半山的手扶电梯附近,路人只要蹲下来,其实就可以窥见他屋子里的动静,没拍戏的时候,他喜欢靠在窗口边,就是王菲把纸飞机飞出去的那个窗口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偶尔有点心事,但全都吐了出来,轻得像他缓缓吐出的烟圈,有一种难得而饱满的和煦,这是他给自己保留下来,专门款待孤寂的基本仪式。他其实很喜欢那个地方,闹中带静,而那静,是大半夜里还有警员巡逻,还有年轻人喝多了高声嬉笑叫嚷谈话的静,后来因为王家卫事前招呼也不打一个,为了拍那屋子因为失恋而哭泣,就把他住的那个单位放水给淹了,于是我们看见一只憔悴的树胶人字拖从沙发底下飘了出来——结果因为他住3楼,水一淹,楼下的单位也都遭殃,大家气得联合起来向他起诉,杜可风怕烦,于是一走了之。
感情丰富爱笑又爱哭的鬼佬
而杜可风爱笑也爱哭,经常一大笑起来就忍不住要放上一连串的响屁,这也许是肠道健康的关系。而一些他特别喜欢的演员,比如梁朝伟张曼玉,比如张国荣,就算不常见面或已经不会再见到了,难免还是心生挂念,特别爱惜。尤其是张国荣。他总是话说到一半,突然伸出两只手,用手心按着眼睛,不让汩汩的泪水冒出眼眶,然后一个劲儿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说的其实是,Leslie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人——”我看着镜头前面哭得鼻子红通通的杜可风,在某程度上,他不也是一条感情丰富的毛巾?失恋的时候应该也会滴滴答答地哭泣。他想起以前在拍摄现场,张国荣老是走过来向他要烟,他故意不给,嚷嚷说,不行不行,怎么明星们都过来跟我讨香烟,张国荣就双眉横竖,尖起声音说,好啊杜可风,你竟然这么样对我。而且张国荣特别爱美,有一阵子又瘦了一些,就故意把上衣拉紧,曼妙地走到众人面前讨赞,一听到大家惊呼,天啊Leslie,你好鬼瘦啊,他就妩媚地笑开来,特别高兴大家都留意到这点。还有一次是在阿根廷,原本有一场后来被王家卫删掉的变装戏,张国荣画了个往两边斜飞的粗眼线,穿一件豹皮外套搭短裙,嘴唇涂得红彤彤的,然后扭着腰肢,像个经验老到的妓女,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还出其不意把脸凑近杜可风,模仿《阿飞正传》里的“咪咪”刘嘉玲说,“我靓唔靓啊”,把杜可风吓得往后直退,他就在那咔咔地笑——有些人,有些事,杜可风垂下眼睛说,你总是没有办法说忘记就忘记。
而在香港住久了,杜可风已经习惯被香港人称呼“果个鬼佬”,我们也渐渐忘记了,杜可风第一部电影作品其实是在台湾替李行导演的《小城故事》担任摄影助理,后来还拍过杨德昌的《海滩的一天》和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我们只记得他7夺香港电影金像奖,4夺台湾金马奖的大部分作品,大部分是和王家卫合作的,他说,他对王家卫的认识以及和王家卫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他前妻——所以杜可风如果说对香港没有感情是假的,他爱香港,多过爱他18岁就逃离的澳洲——而且杜可风特别喜欢香港窄窄的需要侧身进去的地下酒吧,喜欢“蒲”兰桂坊,喜欢到尖沙咀喝酒,喜欢湾仔的70年代怀旧感,有一次说起那家王菲在《重庆森林》打工的快餐店也消失了,他笑了笑感慨说,香港现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是的我明白我明白,人的志气不一样了,城市的脾气也因此不一样了,也因为香港朝不保夕的变化,让他更加想念起以前的香港,就像周嘉玲从梁朝伟身上挣脱出来,是夏天呢,她像峡谷一样线条流畅的背脊还一颗一颗地,冒着事后的汗珠,然后梁朝伟把手里的模型飞机,一只一只在半空比划之后,停在她赤裸的背脊上——女人光滑的背脊,一直是每个男人最依恋、最想降落的跑道。
杜可风16岁就开始流离浪荡,身上的水手基因,却一直没有彻底排除干净,我不确定有没有人给过他一张注明日期但没有填上目的地的登机证,如果真的有,我很好奇,他会想要飞去哪里?哪里才是他的目的地?如风少年,一晃眼竟也白雪苍苍。杜可风不是一个果断的剪接师,他拍的画面再怎么颓废迷幻,再怎么悍艳惆怅,都得要等到事过境迁,才知道当时拍下的擦身而过,就是为着预告未来的不期而遇。而我们每个人,谁不都带着和另外一些人相遇的几率,在都市里匆匆兜转急急离去?有些人的出现,纯粹是过场的空镜,而那些差一点就错过的,其实才是我们跑这么一趟,唯一的目的。就好像《阿飞正传》,杜可风决定放弃怀旧感的深褐色调,而采用了烟草绿,那绿本身,我后来想起来,真像一扇门微微拉开一条缝,房里面的人一动也不动,木无表情的坐着,并且竖起耳朵在等——街上奏着哀乐的殡葬队什么时候经过呢,他正等着目送自己年轻时扇动的翅膀,而今正蜷缩起来躺进棺木里,标本一般光灿油亮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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