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仲春,獲一機緣,前往日本創價大學訪學。兩年疫情肆虐後重新出發,心中厚實的感動至今未散。在東京已近一個月,對首次東渡的我而言,這禮儀之邦還真讓人心生喜悅與好感。然而,回顧歷史的瘡疤,卻是沉重無比。這一刻,我是自然想起“死在南方”的郁達夫來。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兩位作家對早期馬華文學影響極大,分別是魯迅和郁達夫。在方修的寫作歷程中,對兩位作家著墨甚多,留有不少值得參考的篇章。郁達夫猶如傳奇般出現在季風帶的文學版圖上,《死在南方》是小說家黃錦樹多次有意重塑郁達夫的歷史現場的其中一篇,流亡紀實讀來離奇又真實,不斷複製在小說家筆下,勾畫出一代文人的流動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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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於二戰前的1938年抵達新加坡負責編輯《星洲日報》副刊,他對當時華人社會的文教工作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其人其事仍為後人所記掛。近年來就有兩篇好讀的文字。何國忠老師借用郁達夫詩句為題的〈不是逍遙范蠡舟〉,記述郁達夫和南洋結緣的始末和他留下的文化遺產;而尤擅細描人物的範俊奇有〈歲月如鉛,少年初靜〉一篇,從郁達夫愛“吃”這事兒上,牽出民國文人之間的可貴情誼,對郁達夫式的孤獨與哀愁,多出了一份理解。
今日我恰身處東京,不免想起郁達夫與日本之間的因緣,他的文學生命起於日本東土,也於日寇手上終結自己的一生,唏噓難免。17歲那年,郁達夫隨長兄赴日留學,先是學習日語,後於1915年考進名古屋第八高校醫學部,畢業後再轉東京帝國大學攻讀政治學。19世紀末,儘管中國在甲午戰爭輸得一敗塗地,馬關條約更是嚴重辱國,但中國政府仍派遣大批青年前往日本學習,一如康有為提出“不妨以強敵為師資”,直接吸收和仿效強國先進之思想文化。
郁達夫在日本10年,特別是在文學素養上的培育,是他人生裡一段非常重要的時期。郭沫若、張資平、田漢、成仿吾等人,都是他留日時的好友,聯手組織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早期的文學團體——創造社,也出版了同仁刊物。同班同學郭沫若在他遇難後寫了一篇紀念文〈論郁達夫〉,追憶昔日同窗情誼,情真意切;對郁達夫的“浪漫”、“頹廢”、“坦率”,似有領會說道:“我們是孤竹君之二子”,又說“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於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裡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在那個百家爭鳴各有主張的五四時期,這份情誼顯得珍貴。
這位新文學大家抵達南洋之前已碩果累累。也許很多人知道魯迅的《狂人日記》是中國新文學的開端,卻不知道郁達夫於1921年出版的《沉淪》其實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本白話短篇小說集,其中所收集的〈沉淪〉和〈春風沉醉的晚上〉應為不少馬來西亞青年所熟悉。印象中,後者還曾列為華文科官方考試的讀本。《沉淪》出版,郁達夫正值二五年華,比起魯迅37歲寫下《狂人日記》,其才情早露許多。1932年,他的中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出版,據說僅用了10天火速完稿,透露了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控訴。今日看來,這些積累有意無意為我們詮釋他“死在南方”鋪墊了一些腳註。
讓人心碎的是,這位中國現代作家最後慘死異鄉,屍骨不明。文獻所示,1945年8月29日,如往常一樣,郁達夫在飯後坐在客廳裡和友人聊天,忽而來了一個印尼青年敲門把他叫出去,他跟家人交代一聲說有事出去一下,結果這一下,卻換來永無止盡的等待,郁達夫再沒有回來。出門時的郁達夫還穿著睡衣,拖著木屐,所有的歷史資料讀成了小說。第二天,他和印尼妻子何麗的女兒鬱美蘭出世,同時留下僅週歲的兒子。直到日本學者鈴木正夫宣稱,“達夫被日本憲兵所殺害變成了確定性的事實”,謎一樣的死因總算蓋棺定論,而那些參與的憲兵畏罪離隊,隨著日本投降,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我坐在東京創價大學宿舍內讀著這些文字,想起這個月初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日本朋友細聲柔語地給我指引,實無法想像,隱身在歷史背後諸多殘酷的事實。戰爭無情,但人心是熱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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