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以靖擅於傾聽,她沉靜的氣質像定海神針似的,可以穩住處在風暴中央惶惶無措的心靈。這一分特質,讓她成為一位陪伴喪親者走過哀傷荒漠的輔導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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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朋友,他們身上帶有一股讓人安心的氣質,追根究底,大概跟天生有一雙靈巧的耳朵、一顆體貼善感的心靈有關。他們不輕易打斷別人的說話,不說教,不批判,只是安靜地用心傾聽,絮絮不休傾吐的人們,因為被傾聽了,所以暴走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彷彿被掐住脖子喘不過來的一口氣,終於恢復正常的呼吸頻率。
──張以靖就是那麼一個可以讓人安心傾吐的朋友,被朋友形容“耐心十足”、“沒有殺傷力”的她,外表看起來就很溫柔,個子纖細,說話聲調溫和,笑的時候露出有點稚氣的虎牙,因為擅於傾聽又不具攻擊性,所以從小到大,她都是朋友傾訴心事的對象。
說到傾聽,每一個人都渴望被傾聽,但願意放下身段、安靜地做個聽眾的人卻少之又少。許多人都沒有耐心聆聽別人說話,只喜歡誇誇其談,發表偉論,常常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價值觀套在別人身上。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裡,願意傾聽的人是一個溫暖的存在。
輔導學中有積極聆聽(Active listening)一詞,又稱作“全身聆聽”,除了用耳朵聆聽,還需要動用“身”“心”“眼”“口”──用“身”聽說的是身體微微前傾,表示準備洗耳恭聽;用“心”聽是全神貫注,用同理心去聆聽;用“眼”聽則是保持溫柔的眼神接觸,最後用“口”聽指的是聆聽時閉上嘴巴,不做道德的法官;藉由積極聆聽,向對方釋出“接納”及“尊重”的訊息,讓對方有更多空間去表達自己。
陪伴喪親者走過哀傷的輔導員
事實上,張以靖不但擅於傾聽,她沉靜的氣質,也像是太上老君冶煉的定海神針,可以穩住處在風暴中央驚惶失措的心靈。這一分特質,讓她成為今天的張以靖──一位陪伴喪親者走過哀傷的輔導員。
因為喜歡聽故事,所以對人的思想和情緒產生興趣,為了進一步掌握人的心理狀態,大學時她選擇了很冷門的學科──心理學。畢業後進入一家輔導中心從事行政工作,“當時還不具備輔導員資格,所以只能負責行政,當作是實習,吸取經驗。”
一年多後回到家鄉麻坡,其間當過補習老師,也開過咖啡館,後來遇到麻坡修德善堂想要開辦小學課外班,張以靖接過任務,成了教學主任,幫助家鄉的貧困孩子學習語文之餘,引導孩子們向上、向善,希望在年輕的生命裡起到一些正面的影響。
教學主任當了將近6年,最後的兩年,張以靖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了馬來西亞開放大學的輔導系碩士課程。
她微笑說道:“其實我很喜歡跟小朋友在一起,但因為後來經歷了好友喪親的事故,讓我想要往生命教育、喪親及失落關懷諮商方面發展。”
在這起事故中,張以靖的好友遭遇雙親驟逝的巨大痛楚,“遇到這種不幸事件,一般人都習慣說節哀順變,但我說不出口,因為知道說了也不會有作用。看到朋友悲痛之極,我也很難過,很心痛,很想幫他,但卻不知道要怎麼做。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我感到痛苦又無助,想要陪伴他,給他力量,但不知怎麼的卻覺得很心虛,心裡會想要逃避。死亡來得那麼的倉促突然,也讓我覺得害怕。”
華人社會不擅於情緒支援,喪親者身旁大多沒有足夠的情感支持系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張以靖決定繼續自己的輔導之路。
喪親者需要溫柔而有力的陪伴,才有力量面對如此巨大的失落和痛楚,但是,當時的張以靖對生命缺乏瞭解,也沒有辦法正視死亡的恐懼,“所以我感到心虛,無法好好陪伴好友面對喪親的哀傷。要讓自己的心踏實起來,我必須探索生命教育,在生死這一塊有不一樣的思考後,才能協助喪親者得以善生。”
2020年,她懷著理想再次回到吉隆坡,向馬來西亞輔導與諮商師局申請執照,成為註冊與認證輔導員,專門提供臨終關懷、喪親及失落關懷諮商與輔導服務,成了一位經常出入靈堂、浸身在無常之中的輔導員。
陪伴生死別離是我的工作日常
在殯葬業內服務,陪伴生死別離是張以靖的工作日常。每天早上踏進辦公室後,她會先查看當天的治喪案子,從中挑出比較特別的個案,再前往喪禮現場,在旁用心觀察,找機會與喪家聊聊天,遞上自己的名片。
“比較特別”的個案,指的是因意外驟逝、或因其他各種原因人生戛然而止的案子,又或者是背景特殊的家庭。過去的3年,張以靖接手的個案以喪偶居多,其中女性佔了大部分。
她接觸的第一個個案就是喪偶案。當時同事聯絡她,說有個車禍往生的個案,遺孀看起來情緒相當不穩定。張以靖到了靈堂,見到這位頗年輕的太太,只見她一臉惶惶然,卻沒有掉淚,一邊呆滯地應酬前來祭拜憑弔的親友,一邊打點喪儀待進的流程。張以靖趁她一個人獨處時走過去,簡單地自我介紹,然後告訴她“如果你需要我陪伴不妨打電話給我”,沒想到對方像捉住救命稻草似的,劈頭就對張以靖說:“你可以帶我離開這裡嗎?”
張以靖把她帶到附設在殯儀館內的咖啡廳,才剛坐下,她就崩潰大哭,一股腦兒把壓抑到了極限的情緒宣洩出來。接下來3天的喪禮,張以靖都陪在她身邊,給予她溫暖的力量,陪伴她度過這難熬的一刻。
她感慨說道:“喪偶後,很多人連哭都哭不出來,像這位太太,先生驟逝,留下3個年幼的孩子,身邊的親友們都勸她節哀順變,希望她為母則強,這些慰問和勸告,反而讓她陷入孤立無援。尤其是事發後的一兩天,她的情緒一定很混亂,除了悲傷,也可能感到憤怒,因為感覺自己被遺棄了。”
不說話有時候反而是更好的陪伴
張以靖有感而發:“喪偶者需要的是安靜的陪伴,如果她願意多聊,我就多聽,如果她不願多說,我就靜靜地陪伴在側。很多時候,不多說話反而是更好的存在與陪伴。”
喪禮結束後,張以靖繼續陪伴這位太太,每星期一次,在固定日子固定時間打電話給她,讓她知道,在哀傷的荒漠裡有人願意聽她傾訴,陪她聊聊天,“讓她感覺自己被接住了,不是那麼孤單。”
張以靖的想法是,先接住媽媽,只要媽媽穩住了,孩子就也穩住了。“喪偶後身心俱疲,遇到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追問爸爸去了哪裡時,都會很崩潰。我也送了這位媽媽一本生命教育繪本,讓她可以和孩子一起閱讀,也建議她可以讓孩子畫畫,叫孩子把他們認為爸爸現在所身處的地方畫下來。”
療傷之旅沒有時間表,也彷彿看不到盡頭,即使過了許久,還是會有突如其來的情緒低潮。“喪偶者不需要自責,也不應該覺得自己沒有用,因為悲傷的歷程本來就起起伏伏、時好時壞,所以要有信念,旁人也應該允許他們擁有自己的憂傷。”
個案中的這位太太,在喪偶不久後,又面對姐姐重病辭世的雙重打擊,但讓張以靖欣慰的是她暫時放下自己的憂傷,陪伴姐姐走完人生最後的路,“她把自己得到的力量,傳達給姐姐,讓我很感動!”
“哀”不是喪親後唯一情緒
人性有多複雜,面對死亡的感受就有多複雜,尤其是喪親,不是一句節哀順變就可以被安撫的,因為“哀”不是惟一的情緒,除了哀痛,還可能伴有驚恐、彷徨、失落、愧疚、冤屈、憤怒、怨恨等等情緒,雜陳扭曲,自己也說不清楚,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感受。長久下去,可能導至失眠、憂鬱等身心病症。
在經手的個案中,張以靖遇過青少年喪親的特殊個案,案中的3個孩子,除了要面對媽媽的離去,還得面對爸爸是疑兇的殘酷現實。
個案中的家屬,一開始對張以靖甚為抗拒,幾個月後,孩子的監護人主動聯絡殯葬公司,要求張以靖給予輔導服務。一如既往,她決定先關懷這位監護人,然後再輔導3個孩子。
“監護人扛下逝者的責任,照顧被遺下的孩子,所以要先讓照顧者恢復健康的心理狀態,那麼他才有能力照顧孩子,讓孩子在比較安定的環境下成長。在這起家庭事故中,孩子很受傷,大人的心靈也受創,我引導這位監護人爬梳他紛亂的思緒,調適心態,希望他照顧孩子時可以放鬆一些,不必太用力,因為太過用力則過猶不及。”
談及分開接受輔導的3個孩子時,張以靖透露:“他們雖然是手足,但也各有各的憂傷,也許因為我們不是長輩,而且有保密協定,所以他們對輔導員並不抗拒,也很樂意與我們見面,在一次次的深談中,釋放及接納壓抑、孤獨等各種情緒。”
愈是複雜的悲傷,愈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去療傷,所幸半年來,3個孩子的狀況都有進步,看到他們努力走向新生活,在艱澀的人生中尋找幸福感,張以靖也深感欣慰。
喪子之痛是一輩子的切膚之痛
張以靖年少時也曾經歷喪親之痛,“是我的哥哥,小時候就去世了,對我來說印象不是太深刻,但對我媽媽來說,喪子之痛是一輩子的切膚之痛。”
接觸了生命教育後她也知道,種種喪親之中,以喪子之痛為最痛。“我們稱孩子為骨肉,孩子往生,就像剜了父母身上的一塊肉,孩子沒有了,父母也像失去了自己,生活沒有了重心,數十年過去了,心還在淌血。”
以前她不太能理解,為何媽媽到今天還常常把哥哥掛在嘴邊,但現在她總算懂了,“媽媽只是不想孩子被遺忘,所以她會不時跟我們提起哥哥以前的點點滴滴,也會留著哥哥的遺物做紀念。”
喪子的哀傷不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去,所以張以靖不會勸告媽媽把哥哥忘掉,“死亡結束的只是生命,而非關係,儘管過了10年、20年,媽媽想起早逝的兒子時還是會難過。我們應該允許喪親者憂傷,給憂傷一個位置,不必勸告他們走出親人往生的陰影。其實,他們需要的是傾聽,而不是勸告。”
雖然懼怕死亡,但我還是選擇擁抱
說到自己時,張以靖笑著承認自己情感特別豐富,是個很愛哭也很需要哭的人,尤其是剛剛接手這份工作時,常會不自覺地把情緒帶回家,“回到家後,還在想工作的個案,一邊想一邊哭。”
但對她而言,哭不是一件負面的事,而更像是自我療愈。哭也不是因為工作壓力或情緒緊繃,而是因為個案中的事故令她感傷落淚。雖然如此,長期把工作情緒帶回家的後果還是讓她身心疲累,也因為陷得太深,會感覺沒有心力承接新的個案。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下去,後來,我就常常跟我的輔導員同事談天和討論,第一時間把心中所想說出來,藉此爬梳思緒,也可以趁機找出自己的心卡在哪一個點上。下班回家途中,會聽喜歡的歌或電臺,整理一下思緒,回到家後,因為東西都整理好了,就不會一直在想了。”
她感性說道:“從個案中我學習了很多,這是真心話。直到今天,死亡對我來說還是很可怕的事,但看到個案中的喪親者不放棄自己,重返生活軌道,這一分生命力就讓我很是欽佩和感動。”
對於那些她懼怕但終將面對的事物譬如死亡,張以靖選擇了擁抱。
她語重心長地表示,死亡是人生的一環,任誰都無法避免,而喪親是人生中至難的生命課題,而對親人的死別,感到悲痛是正常的,不必刻意壓抑。除了自我療傷,喪親者也可以藉助外在的力量,譬如向關懷諮商與輔導尋求心理輔導,經由專業輔導員的協助、帶領和陪伴,走過這段療傷旅程。
〉人物簡介
張以靖╱馬來西亞開放大學輔導系碩士,認證與註冊輔導員,熱衷於生命關懷生命及生命教育,目前任職於富貴關懷諮商與輔導部(Grief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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